午时过后,子虞就收到女官送来的玉册金状,瑞祥宫的宦官宫女纷纷来道贺。那些熟识的,陌生的面孔都变成了同一张笑脸,人情反复向来如此,等全部应付完,子虞已感疲惫。秀蝉在献茶时趁空对她耳语,“陛下还未下朝。”
子虞一惊,暗忖与自己脱不了关系。她在后宫尚且感到四方敌意,不难想象朝堂会闹成什么样子。
如此棘手的事,幸好是由皇帝去面对朝臣,不是她。
一杯茶了,还未歇过一口气。交泰宫又过来请她。子虞换上朝装,匆匆赶去。皇后身着儒裙坐在胡床上,见宫女领着子虞进殿,却没有给什么好脸色,“晋王因为你而难堪,陛下因为你饱受非议,以后还会有谁为你出头,你好自为之吧。”
她的口气鄙夷而冷淡,仿佛呵斥的是一位女官,子虞悻悻退下。
明妃从殿后踅入,向外望了望,转头对皇后说:“如此轻易放过她,她未必会领娘娘的情,反而越发狂妄放肆。”
皇后皱眉冷笑,“还有什么比现在的情况更放肆的。陛下要抬举她,难道我能拦着。”
“只要娘娘愿意,有些事不用亲力亲为,”明妃笑道,声音更加嘶哑,“不过是个微末的婢女,成为王妃已是几世修来的福气,现在竟想染指宫廷,这样的人不稍加惩戒,只怕日后妄想一步登天的人会越来越多。”
“若她还只是个微末婢女,要想断她念想是轻而易举的事,可现在她大不同,”皇后幽幽道,“是陛下亲封的玉嫔……”
明妃哂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比对付宫女费事些。”
皇后没有应声,倚着锦团休憩。明妃已明白她不愿插手的意思,暗自思忖了半晌,怏怏告退。她早就猜到皇后自持身份不屑动手,今日来不过试探她的意思,既然皇后已经默许,后面的事就容易不过。
兰嫔也是新晋不久,如果被人压过一头,日后都要被宫人轻视,明妃这样想道,淡然笑了笑,就往春锦宫走去。
朝堂中果然乱成一团,大臣们曾经准备了规劝说辞,并且有自信,子虞的身份见不得光,要将她送去妙应寺容易不过。
事态发展往往出人意料,在他们还来不及提及,欣妃已经出面将她接入宫来。大臣们都心道不好。欣妃作为内宫妃嫔命妇,要想阻拦她也是不能。文武百官赶紧准备另一套说辞,想要阻止子虞晋位。今日一早,宫中就传来了消息,皇帝亲封玉嫔。
这一来,朝臣们又晚了一步。
御史们愤愤不满,子虞本就出身不正,来自南国,兄长是降臣,又曾嫁为人妇,夫婿不是别人,是皇帝长子晋王,如今竟然要再嫁帝王,此等荒谬之事发生在一人身上,让他们心头怵惕。历史上不乏因女色误事的君王,如今的事不就暗合此兆。
于是大臣们以倪相为首,纷纷劝谏皇帝远离新晋的玉嫔。
朝堂中还从未如此整齐一致,皇帝大感头疼。
子虞认殷相为父早也朝野尽知,大臣们劝谏时,殷相便一言不发,仿佛事不关己。皇帝几次想结束朝会,都被拦了下来。他们引经论点,高谈阔论,无不暗指玉嫔出身不正,沦为天下笑柄,无意中就捎带了皇帝。
皇帝忍受了半日,耐心尽失,当发现大半个朝堂都跟随倪相一党的说辞,冷笑了一下,拂袖离去,留下群臣面面相觑。
朝堂上争吵不休,皇帝刚回到内宫,玉城公主求见。她的说法皇帝早已听过多遍,烦不胜烦,便说不见。谁知过了半日,宦官又来报,说玉城在宫外等了半日,滴水未进。秋日晒人,皇帝想了想,还是召她进殿。
玉城这次却不再提及玉嫔之事,饮水后笑着说要为父皇解忧。
皇帝知道她的秉性,自幼娇宠,不添忧已是万幸,可看她脸色真诚,不禁来了兴趣,“你往常出的主意,十个有九个让我头疼,嫁人之后倒懂事了许多,莫非是驸马教了你?”
玉城笑道:“驸马的性子父皇也清楚,要等他出什么主意,只怕头发都要愁白了。”
皇帝笑了笑,“这么说,你是自己有了主意,来解什么忧呢?”
“听说父皇受臣子非难,”玉城娇憨地微笑,一如她出嫁前的样子,“儿想了许久,要让朝臣闭嘴的方法。”
皇帝默默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晋王留在京中,所以朝臣们总是提及此事。人们的常性能有多久,只要晋王离京,过一段时间,自然就会消淡……”玉城说着,抬头看向皇帝,却在他深沉平静的面容前徒然暗惊,后面的说辞偃旗息鼓。
皇帝道:“你要说的我已明白,下去吧。”
玉城起身要走,又有些不甘,“父皇……”
“玉城,”皇帝的神色有些疲惫,说道,“今天的话不要让别人知道,以后管住自己,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你应该好好学学。”
玉城出嫁前,未曾听人说过一句重话,尤其帝后二人,即使她有什么犯禁之语,也当成孩童乱语,笑过便罢。今日皇帝一番教诲,在她听来已觉严厉之极。鼻子一酸,眼中已经有泪悬悬欲坠。
皇帝皱起眉,语重心长地说道:“有我在一日,你自是万人宠爱的公主,若我不在,你因为今日失言得罪的人还会拿你当一回事吗?回去仔细想想,该如何处世。”玉城低低哀戚,“父皇……”
皇帝一摆手,让她告退。
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宫中更不例外,第二日玉城公主求见被皇帝呵斥的事就已经传遍。
宫人都是善于捕风捉影的,在这件事中感觉皇帝态度坚强,都谨慎起来,不敢在宫中肆意议论,对新晋玉嫔的态度也不再轻慢。
欣妃听闻后抚掌相庆,“玉城以往倨傲不群,这次可给了她一个好看。”
子虞道:“圣上也没有说什么,却被宫人传的有鼻子有眼。”
欣妃道:“任谁都觉得,一个已经出嫁的公主,整日到宫中指指点点不是桩美事。”
子虞笑了笑,心中另有计较。玉城公主果然深受皇恩。只有不受宠的孩子才会被父母弃之不理,皇帝已经先行呵斥公主,以后不再会有人再向公主发难,此举保护的意味更甚于责难。她低下头,颇有些感慨的叹了口气。
朝臣们和皇帝相持了几日,殷相始终不发一语,旁人不知他意图,只当他知难而退,遂以为胜券在握,劝谏的折子在御案上高高堆起。皇帝对这些非议置之不理,在永延宫对两相说:“后宫有皇后打理,如今群臣异议,插手后宫事务,莫非对皇后不满?”倪相一惊,连称不是。如此一来,非议的声音也渐渐平息。
皇帝忙于朝政,几日未曾宣召。子虞在宫中无所事事,宫人知情识趣地为她出点子寻乐。这日有宫女提及,“娘娘要入主步寿宫,何不去看看如今的模样。”步寿宫空置已有四年,虽然有宫人洒扫修葺,毕竟没有主位妃嫔,失去了用心,植被自然凋谢。在子虞入住前,移栽花木成了首要。宫人们早已打听到子虞喜爱栽种花木,纷纷投其所好。
子虞没有格外注意这个伶俐的宫女,但首肯了她的主意,带着秀蝉歆儿静悄悄地来到步寿宫。
庭院前几个宫人正为石榴树填土。火红的花开得正艳,花瓣下已藏着龙眼大小的果实,那沉实的红和花红又有了细微的区别,绚丽得像锦绣堆成,将一色灰暗的壁墙都掩盖下去。子虞来来去去看了几步,宫人们都没有发觉。子虞却注意到墙角石边坐着一对年轻的男女,双手紧握,窃窃私语。
直到子虞走近了,宫女模样的少女首先发现,受惊一般抽回了手,站起身,局促不安地向子虞行礼。少年却慢慢转过头,眉目秀雅,唇畔含着一抹恬淡的笑意,仿佛含情脉脉,又仿佛漫不经心,殷红的花瓣落在他的肩上,随着他站起的动作又飘落到地上,衣袖拂动时有一丝纯净的暗香,和着泥土的一息清爽,清雅过人。
子虞看到他衣襟上还有一点红痕,淡淡不似花瓣,细看了一眼,又望了望宫女,顿时领悟那是胭脂。她素知皇室子弟比寻常人家的孩子早熟,但瞧见如今模样,不知该做如何反应。
睿绎先笑了笑,“娘娘。”子虞轻轻哎了一声,看她撞破他人略有局促的样子,再看睿绎气定神闲,两人状况似乎完全颠倒。细想了下,子虞也觉好笑。
睿绎对那宫女说:“看见没有,娘娘大度心慈,不会计较。”宫女脸上仍有惊色,睿绎挥手让她告退。
子虞看了他一眼,“私相授受,若被人发现,殿下无碍,她只怕要吃苦头。”
“若连这点准备都没有,又岂会有胆子私相授受,”睿绎嘿嘿一笑,“娘娘只看到她怯怯可怜,没有看到她在宫中已有七年,还能稳步晋升,手段圆滑可不同一般呢。”
子虞浅浅笑了笑,不置可否。睿绎的目光越过她直穿庭院,提起另一件事,“他们把墙垣外的石榴树都移进来了。”他蹙眉敛笑,子虞以为他不喜石榴,问道:“你不喜欢?”
“我的母亲很喜欢,”睿绎口气清淡,可神色有些凝重,“她说石榴是富贵花,最懂审时度势,夏日酷暑,它花开正艳,等到秋风一起,躲过了炎热,它结出果实,果实外表坚韧厚实,不怕风雨侵袭,内里却多汁多籽,正是符合子孙繁盛的意喻。”
“说得真好。”
“我也觉得说得极好,”睿绎缓缓道,“可惜那年的果实还没有在秋风里长成,就已经枯萎。”
他脸上含着笑,子虞反而更生怜意。
秀蝉过来问:“娘娘,要不要去内殿看看?”子虞本不想麻烦,可这一刻还是有些心软,点头应允,走到正殿口,回头一看,睿绎果然跟了过来。
宫殿宽阔深宏,幽静地落针可闻。殿内的摆设与子虞当年所见的已大有不同,她转头对睿绎说:“殿下,妾当年是在这里第一次见你。”睿绎四处张望,脸上难掩一丝惆怅,听见子虞的话,思索了一下,说道:“我不记得了。”
“殿下当年还是童子,已像大人般侃侃而谈,见解让女官们赞叹。”子虞含笑回忆。
睿绎怔忪了片刻,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不该,不该。”
子虞诧异,“不该?”
“像娘娘这样的美人,第一次见面我不该会忘记才是。”他促狭道。
他一句真一句假,性情极多变,子虞摸不透他真实想法,心中知道他是言行不羁,并无恶意,狠狠嗔视了他一眼。睿绎笑嘻嘻只做不知。
睿绎环顾四周,连栋檬梁柱都细细看了一遍,眼神渐渐有一丝迷茫,似乎陷入无法自拔的回忆中。子虞知道日后他未必有这样追忆的机会,带着秀蝉悄悄离开,将这一刻留给他独处。
填土移栽的宫人已经离去,子虞走到树下,抬头去看石榴花,想要验证花下是否已偷偷藏起了果实,赤红的颜色烙在她的眼中,鲜活地仿佛一团火。
有人走到她的身后,步伐极轻,又突兀得停住。
子虞头也不回,“殿下看完了么?”
半天未听见回应,她回过头,睿定站在树丛的另一边,身着蟹壳青的大袖衣,日光勾勒出他俊美无暇的面容,神情冷漠肃然。
风里依稀有树木清香,牵起他的衣袖。他立在那里,数步之遥,可他的表情眼神,让子虞感到两人之间的距离早已千仞鸿沟,再难触及。
没有想到会这样相见,以至于曾经在梦中预想的场景话语都没有了用处,她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脑中思潮起伏,仿佛一锅难平的沸水。
秀蝉咳嗽一声,子虞一震,睫毛在风中微微颤抖,转身就要离开。
“何不耐心听我把话说完?”睿定缓缓开口。
子虞倏地转过身子,凝视他,“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是可以说的呢?”
睿定纹丝不动,口气轻软,“也许比娘娘想的要多。”
子虞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个男人竟然面目表情地如此称呼她。
记忆里那个隔墙掷花给她,温柔提点宫廷之道。因为思乡情重,彻夜搂着她安慰的男人,真的是这副面孔吗?
秀蝉和歆儿背过身,装作撷花的样子,一前一后地看着庭院的来路。
“我们的婚姻就是这样一场闹剧?”子虞冷笑道,“你需要无权无势的女人装点门面,又要暗自和殷荣结为同盟,那时候出现的我,就成了你的选择?”
睿定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娘娘又是如何选择我的呢?孤苦无助地游走在宫廷之中,渐渐感到力不从心,嫁给我,不正是摆脱宫廷的捷径。怀着这样的想法,又怎么可以责怪我单方面地利用了你。”
子虞面色苍白,心脏怦怦地跳动,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曾经总感觉婚姻中缺少了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现在终于明悟,那是信任。他不愿意对她和盘托出他的抱负理想,她也不敢全然依靠这个总是有所隐瞒的男人。
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太迟了吧?
她垂下眼睑,神色黯然。
他也一时无话,微风从两人之间穿梭而过,草木清雅的气息在沉默中分明起来,甚至渐渐浓重,空气沉重地仿佛要胶凝。秋日澄净的日光穿过枝叶的缝隙,零碎地洒在他的眉眼,温暖的一点光彩,让他的神情慢慢柔和起来。
“我是一个狠心的人吧?”他开口。
子虞不吭声。他又自嘲一般笑了笑,“在你心里,我自然是一个狠心的丈夫,狠心的……父亲。”
深藏在心底某处的伤痕又被揭开了旧痂,子虞一瞬感到痛彻心扉,冷冷地看向他,“我现在为他庆幸,不必出世面对虚伪的嘴脸。”
“是呀,是该庆幸,”睿定似乎没有听出她话里的夹枪带棒,语调依然低柔,“一个在寺院出身的皇室子孙,终生都将活在无法正名的恶果中,这样的悲剧不会发生,是该庆幸。”
“不要说了。”子虞难过地想要捂住双耳。
睿定缓慢地说:“他不应该出生在那个环境,因为已经有一个人受过同样的苦。”
他停了停,抬手拾起树丛上一朵零落的花朵,神情惋惜又伤感,“很多年前,云光殿里住着一个孩子,一直到了开始懂事的岁数,都不明白为何不能走出那道灰墙,直到有一天,他的母亲带着他来到交泰宫,胡床边站着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母亲要他行跪礼,他不懂,问那是谁,母亲说,那是皇后和你的弟弟,他又不懂,为何哥哥要对弟弟行跪礼。母亲当时抓着他的手,指甲陷入他的掌心,轻轻说,你的母亲是宫婢,他的母亲是皇后,你的一生都将匍匐在他的脚下。”
子虞皱眉看着他,他低头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的花,露出些微的笑容,犹带苦涩,“过去的日子无法再篡改,未来的事还能有所选择,我怎么能让他再去受这样的苦。即使他是我等待很久衷心期待的孩子。”
子虞心里一酸,低下头去,“现在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睿定转过脸来直视她,“这个世上,除了你,我还能和谁说这样话?”
子虞心底有所警觉,从那须臾的柔情中回过神来,脸色重又冷漠,“晋王不是无的放矢的人,不然今日也不会精心准备了故事。”
“不要把我当做你的敌人。”他不紧不慢地说,“从始至终,我都不会是你的敌人。”
子虞嗤笑了一声,“在你已经向我下手之后?”
睿定愣了一下,皱眉反问:“下什么手?”
他的神态真挚诚恳,子虞唇畔含着一丝冰冷的微笑看他。
“不管你是否相信,”睿定说道,“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我都不会对你下手。”
子虞嘴唇翕动,还未出声。秀蝉已走了过来,“娘娘,时辰不早了。”子虞知道她是提醒自己有人接近,就若无其事退后一步,召来歆儿,径直离开。
走了一段,歆儿道:“晋王还未离开。”子虞回头望了一眼,他果然还站在树下,身影寂冷,仿佛收敛羽翼的青色孤鹤。
子虞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她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已经有了玉嫔的封号,他也不会特地来说这一番话,这样一想,他话里的真假又值得质疑。
这个问题一直困惑她到了夜里。
来人脚下无声,一双温暖的大手扶住她的肩膀。
子虞转过脸来,一看是皇帝,急忙想要行礼。他按住她,柔声说:“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子虞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实话实说,“在想过去。”
“过去?”他勾起一丝笑,并不在意,左手一翻,像是凭空变出一朵红花,轻轻插在她的发髻上。子虞笑了笑,转身顾镜时才发现那是一朵殷红的石榴花,怔了一下,笑容顿时就挂不住了。
皇帝坐在她的身旁,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缓缓道:“玉城请求我让晋王之藩,平息朝野的议论。”他转头看子虞,看样子想听她的意见。
子虞心下惴惴,思忖片刻才道:“若是有心人,无论晋王到了哪里,都无法平息。”
皇帝笑了起来,“这一次我不会让步。若是因为几句流言就退缩,日后就会有更多的让步,臣子也会养成插手宫闱的先例。”
心里一阵安心,子虞主动握住他的双手,幽幽地问道:“陛下,为了妾值得吗?”
皇帝轻轻蹙了一下眉,笑容淡去。子虞见状慢慢把手缩了回来。他沉默了一会才道:“你要证明这一切都是值得。”
子虞浅浅含笑,突然想起吴元菲教她的一个道理。宫廷里任何的好处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他对她的好也不例外。
秋分刚过,凉风就掠过了宫墙。宫苑里草木摇落,苍苔泠泠,被那秋风拂过,一洗翠色繁华。
子虞挑了一个天清气朗的日子搬入步寿宫,她入宫时也没有携带什么,迁宫时就简便了许多,除了宦官宫女内外整理,女官们都陪着她闲聊。几位女官都是二十出头的岁数,容貌齐整,也没有特别出挑的。子虞言谈间就问及她们的来历,女官们都知道这是考校的时刻,不敢掉以轻心,回答地都尽详尽细,子虞一一记下。
杨都监又领人走了进来。他是御前的人,自然没有人阻拦,径直来到子虞的面前,拿出一捧册子呈给子虞,原来是皇帝御赐的古玩珍物,还有为她下令赶制的翟衣宫饰,无不精美华丽,撩人耳目。
女官们纷纷奉承,“陛下对娘娘真是用心,这样的宠遇宫中少有。”子虞闻言挑了挑眉,用心这两个字用的真是恰如其分。
到了傍晚时分,天气骤然阴霾,铅云垂垂欲雨。曲台宫忽然来人请子虞过去一叙,让子虞大为惊异。自入宫来,因为她身份尴尬,除了欣妃,还没有妃嫔宫眷愿意与她交好。曲台宫的充媛是什么样貌,她搜肠刮肚都没有想出个大概来。
子虞要换身衣裳,曲台宫的女官笑着拦住道:“玉嫔娘娘不必大张旗鼓,我家娘娘的意思是话话家常。”
子虞更加猜不透这其中的用意,就着一身广袖襦裙去了。
曲台宫不及步寿宫那般广阔宏伟,摆设也不见珍稀,瞧着样子就知道圣眷不深。充媛双十年华,样貌不错,正和宫女谈笑,见到子虞来了,和另一位身着青衣的女子迎了出来。子虞的品级比两人都高,拦住她们行礼后,好奇地打量两人,依稀有些印象,是那日在交泰宫外对她微笑的。
充媛拉着青衣女子介绍,“玉嫔娘娘,这是殷美人。”
她的姓氏让子虞明白了一些关键。
殷美人鹅蛋脸形,虽称不上是天姿国色,但另有一股娇艳动人,对子虞盈盈拜道:“若以私论,妾应该称呼娘娘一声姐姐。”
子虞心道,果然是殷家的人。含笑连称不敢。
三人依次在殿中落座。充媛笑道:“这次请娘娘来是受人所托,娘娘莫怪我莽撞。”宫女都被支到殿外,有一个女官转到殿后,领着一个身着朝服的外命妇走了进来,徐徐向子虞拜倒。子虞一看是殷夫人徐氏,只受了她半礼,“义母不可如此。”徐氏含笑道:“宫礼不可废。”
殷美人道:“婶母大可放心,此中都是自家人了。”徐氏和蔼地微笑,态度谦恭平和,一如普通妇人。子虞却不敢小视她,仔细问了殷府一些琐事以示亲热,徐氏配合作答。其间也没有冷落充媛和殷美人。
原来两人都是出身殷家,是殷相的子侄辈。殷家人丁不旺,姑娘家更少。其中样貌才智都过人的殷陵是殷相嫡女,早已许配了人家。充媛本名殷玫,早两年就入了宫,只因各方面都不出众,也没什么大本事,在宫中碌碌无为。
殷美人入宫时间短,只有大半年的日子,那正是子虞被诬与皇帝有私情之后,大臣们惊觉后宫妃位空虚,趁机往后宫中送人。殷府也挑了三个女孩送入宫中做女官,只有殷美人得蒙圣宠。殷府还想再挑选适合人选,这一辈的姑娘中却没有更出色的,从民间挑选,又是小门小户,匆忙调教也上不得台面。最后没有办法,这才又想到了子虞。
闲谈了几句,子虞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充媛和殷美人名义上是姐妹,两人对子虞都是亲热地笼络,不落痕迹的奉承,子虞自然不能没有表示,兴致浓厚地陪着她们东拉西扯。徐氏见状笑道:“宫中人情哪及亲情厚重,如今你们姐妹能在宫中携手相助,也不怕受人欺负。”充媛一看就知道徐氏有私话要和子虞说,找了一个空隙就和殷美人避开。
徐氏转过脸来仔细看子虞道:“今日见娘娘,气色果然好了许多。刚才我入宫时就听说陛下待娘娘极好,果然不假。”子虞微微脸红,徐氏又道,“如今正在风头劲上,娘娘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子虞道:“我理会的。”
徐氏见她态度从容,连连点头,说道:“娘娘可知前些日子朝堂的一些事。”子虞道:“深宫妇人,只闻得一二。”徐氏道,“娘娘必是听说了,大臣们都针对娘娘,我家相爷却一言不发,未曾为娘娘辩驳。”
子虞笑眼看她,“哦?有这事?”徐氏缓缓道:“确是有其事。你可知,皇后当年能入主宫廷,并非完全靠母亲惠顺长公主的威势,对她帮助最大的人就是倪相,这些年,后宫为皇后一人所掌,外朝又以倪相为群臣之首,互为依助很久了。要想在他们面前占到上风可不是件容易事。我家相爷这次一言不发,也是想让陛下看一看,后党的势力有多大。”
子虞已想到这一层,并不吃惊,淡淡道:“相爷用心良苦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徐氏道,“娘娘在宫中有所成就,才是相爷想看到的。若是觉得宫中无人倒也不必害怕,自家人还是有一两个的。方才充媛和殷美人都是娘娘的姐妹,有什么事尽可吩咐的。”
子虞一笑置之,谈话时就已发现,殷美人失之于轻浮浅薄,充媛为人畏畏缩缩,难有大志,真要有什么事,这两人是决计靠不住的。徐氏也是想到这一点,笑道:“有用之人自有有用之处,无用之人也别有妙处。退一万步来说,大用处使不上,弃车保帅难道也用不上吗?”子虞一阵心凉,看着她道:“到底也是殷家的小姐。”徐氏笑含深意,“若是只能有一人成功,有所牺牲也在所难免。”
子虞默默想了一会儿,点头应了。
茶水渐凉,徐氏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子虞以为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不知其用意。徐氏想了许久,才又开口,“有一件事,想给娘娘提个醒。”
子虞问:“什么事?”徐氏道:“四月时圣上御苑试马,险些受伤娘娘可知。”子虞略有耳闻,蹙眉道:“好像是有这么件事。”徐氏忽然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有人在御马草料中洒了使马发狂的药汁。”
子虞“啊”地掩住了口,“是什么人做的。”徐氏阴阴一笑,“敢于做这件事的人,早已经想好万全的脱身之法,饲马的宫人自尽了,未留线索。”子虞觉得手心已沁出冷汗,“难道……”后面半句湮熄在这猜测的无尽恐惧中。
“是谁做得,是不是她?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徐氏道,“娘娘只要知道圣上的意思。他已经不想后宫只掌握在皇后一人的手中了。娘娘,这才是你的机会啊!”
回到步寿宫天色已晚,窗格上透出一团朦胧的光,恍惚是月光,走进了才发现是宫中点上了灯。子虞走到寝殿外,守在门外的是御前的周公公。见他想出声,子虞拿手在唇边示意噤声,然后蹑手蹑脚走入殿中。
皇帝躺在卧榻上似乎睡着了,面容平和安详。子虞仔细端详他,心里莫名的生出酸楚,还未等她发觉,这一丝感觉已经弥漫全身,疲惫又酸软。她跪在榻前,轻轻将脸靠在床沿。
他的呼吸绵长而平稳,只在安静的夜里,才能听得清楚。她细细地听着,混合着自己的心跳,渐渐有了一丝困意。他长长吐了一口气,忽然开口道:“这样会伤身。”
子虞含糊地应了一声,缓缓抬起头。他已经睁开了眼,双目幽深而宁静。子虞想,这是世上最深沉最难揣度的一双眼。面对它,最锋芒犀利的宝剑也会相形失色。
他也看着她,伸手温柔地在她脸上抚摸了一下,“你是个不会隐藏心事的女人。”子虞笑了一下,想要站起来,脚下一麻,又重新跪倒。他舒臂在她肘间一撑,顺势将她抱到卧榻上。子虞靠在他的胸口,听到的是强劲有力的一声心跳,又生出一点勇气,说道:“我今日见了义母。”
她习惯和他谈心事,畅谈所思所想,像是对丈夫的开诚布公,至少要让他有这种感觉。
“哦?”皇帝微笑,没有一点意外也没有一点探究,淡淡说,“如果你喜欢,可以让亲眷常到宫中探你。”
子虞低低一笑,“若是如此,别人又要指指点点,我就难做人啦。”皇帝笑着垂目养神,说道:“有我在。”
有我在——子虞听到这话,睫毛颤动,把脸埋进他的胸膛。不是高兴,不是感动,仅仅是有些伤感,她再也无法把这句话当成简单的体贴。
这一夜,子虞心事重重,皇帝大概也有所察觉,格外缱慻温柔。温存之后,皇帝抚摸她的头发,手指从如缎滑腻的发丝中穿过,他露出微笑,“在想什么?”
子虞垂下眼睑,想的有很多。帝后是年少夫妻,在太子时期就已相伴。情深弥笃。皇后先后产下三个皇嗣,两个夭折,剩下唯一一个儿子就是现在的太子。无论皇帝有多少宠妃,皇后的地位都稳如泰山。殷相却暗示她对付皇后。子虞感到一阵荒谬,她被当做一颗棋子,借以打击皇后一党的棋子。她却不敢自视甚高,皇后在交泰宫一句话能办到的事,她就是费尽心力也未必能达到。何必要急于以卵击石。
她自顾想着,没有回答。皇帝也不逼问,两相依偎沉默以对。过了许久,子虞抬眼注视他,“陛下还记得珉山上说的那个故事?”皇帝不妨她提起这个,略思索了一下,笑道:“你就在想这个?”
“陛下当时到底回答了什么呢?”
皇帝转过脸,留给子虞一个模糊的侧面,他想了片刻,语调慵懒而轻缓,“先帝征兵十年,国力衰竭,心中已有悔意,问山的那边有什么是一种试探。我就回答,眼前已有河山,无暇他顾。”子虞问:“陛下是真的这么想的吗?”
“大约是吧,”皇帝唇角勾起,“不是每一个出题的人都真心想得到答案。也许只想借回答的人说出他们想要的答案。这个时候,答题人怎么想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出题人怎么想。”
子虞叹了口气,“可是也有这种情况,即使费心猜测,答题人还是可能会猜错出题人的心思。那应该怎么办呢?”
皇帝朗朗一笑,爱怜地在她额边轻轻一吻,“那就尽量不要让自己答错。”
即使依靠着他温暖的身体,子虞还是感到一种战栗从脊椎后慢慢窜进了身体,她固执地问,“答题的人未必有那样聪明,万一还是答错了呢?”
皇帝悠悠说道:“他会失去出题人的欢心。”
子虞打了一个寒战,神态也变得伤感。皇帝后知后觉,过了一会儿才搂住她,温言安抚道:“这里不会有人教你应该怎么做,怎么做才是对的,可是不用多久,你就自然会明白应该怎么做。”
子虞苦笑了一下,蜷起身体。皇帝道:“多想无益,睡吧。”
重阳将至,宫中气氛骤然变得热闹起来。各宫赏赐新衣。子虞趁此机会,将宫中好好整理了一番。秀蝉升为秉义,歆儿为女史,另有承仪,令人等等,依次而下。子虞挑选了一批面生的女官,填满了步寿宫所有的女官名额。下面的宫人见玉嫔提拔不拘一格,各自生了希望,上下倒显得一心。
倒是秀蝉老成,有时提醒子虞,轻易提拔不知深浅的宫人,只怕会混入宵小之徒。子虞含笑不提,世上岂有万全之法,她从不忌讳宫中有他人的眼线,日久自然会见人心,她要做的,是在这份日久的岁月里,慢慢剔除沙子,留下真正可留之人。
重阳秋狝本是传统,皇帝也欣然欲往,只是今年许多功爵子弟随军南征,又经皇后竭力劝阻,重阳庆典最后定在了宫中菊宴。
宫中最高的一处宫殿是广明殿,依山而建,起地四丈余,香木栋檬,杏木梁柱,登殿扶栏而远,半个京城都在眼下,最适合重阳登高。
子虞来到时,妃嫔们正聚在一起宴饮。殷美人见了她,立刻招呼她坐在一处。今日宴庆本是应节,没有那么多规矩,子虞就拜见皇后后就坐到殷美人身边,随口问道:“我在外面就听见了热闹,在说什么呢?”殷美人朝前努努嘴,“听兰嫔娘娘说故事呢?”子虞问:“什么故事?”充媛也在一旁听着,笑道:“是南国出了异象,一直波及到我朝南边,金河以北河水涨红,像血一样,死了无数鱼虾。又听说燕子结群南飞时,遇到大风,掉落无数。这等异象百年少见,不知预示什么。”
其他妃嫔也都议论纷纷,明妃闻言嘿嘿一笑,“南国兄弟阋墙,战伐不断,难怪天象示警。”兰嫔接口道:“未必也只是这一桩,自古皇嗣争位也不少见,这等异象却是少闻,定别有缘故。”
提到这个话题,最难受的就是欣妃,她充耳不闻,召来侍婢斟酒。今日饮酒只有一味,便是菊花酒,在菊花开时取茎叶,杂黍酿之,到了重九正熟。欣妃喝了两杯,殿中已布满菊酒的清香,众妃嫔都纷纷举杯。
皇后见状热闹,令宫人将一早采摘的菊花呈上宴席,给众妃嫔赏玩。
过了一会儿,典赞报与皇后“诸王妃来贺”。皇后方才已让人去请,此刻听见来了,露出笑颜,“让她们进来。”太子妃和两位侧妃先走了进来,未见其人,已听见笑语,“母后真是挑了一处好地方。”
只有太子妃才可以如此随意,她未嫁时是皇后的侄女,嫁了后又是媳妇。皇后向来纵容她,摆手让她坐到身边。两位侧妃各有妙处,但神态却唯唯诺诺,只捡了个角落入宴。在这之后又有一个身着罗衣的女子到席前拜贺。皇后摆手道:“晋王妃也坐到我身旁来。”
子虞微怔,这三个字奇异地让她陷入一瞬的恍惚,她往来人看去,晋王妃面目端正,于殿中一站已显得婷婷袅袅。
明妃似笑未笑,不等晋王妃坐定就说:“为何侧妃未来?”众妃嫔皆知晋王侧妃穆氏怀孕已有六月足,行动不便,只当是明妃有意取笑,个个拿眼瞅着晋王妃。
晋王妃面色不变,中规中矩地说道:“她行动不便,已托妾代为拜贺诸位娘娘。”
明妃一笑,又故意逗她,“都说我们宫里有两个玉样的美人,晋王妃你瞧瞧说的是谁?”晋王妃魏蔷原是左武侯家的小姐,也并非深闺不知事的,未嫁之前就已经知道晋王府前前后后的事,一听明妃的话,已觉得不怀好意,只因辈分有别,只好强打精神应付。南国盛产美玉,为北国人所喜,这玉样美人指的就是宫中两位来自南国的妃嫔,欣妃早已经见过,剩下的一位……她眼光流转,看到子虞时愣了一下,面色微微泛白,说道:“妾是后辈,岂敢品评长辈。”
众妃嫔瞧足了好戏,互觑之间神色暧昧,掩口哄笑不停。
晋王妃魏蔷感到面上无光,子虞更觉得尴尬难堪,转头喝了两口酒,任由滚烫的酒液平复翻滚的心绪。
嬉笑蓦然一停,皇帝宴罢朝臣,从殿外缓缓踱了进来,众妃嫔纷纷起身见礼。皇帝环顾四周,打趣道:“墙外也闻笑声,朕进来却没有了,难道是朕扰了你们的兴致。”众人皆说不敢。
皇帝含笑走入宴席,走过子虞身前时缓了缓,从宦官捧着的托盘中取了一株茱萸,递到她手中,虽一言不发,但神态款款温情,足以让众妃嫔眼热。
皇后神态自若地请皇帝入席,帝后居高位,妃嫔依次而下。因为皇帝的加入,气氛更加热络,众妃或有言语伶俐的,或有性格乖巧的,却都不及皇后才情出众,犹如众星拱月一般鲜明。
皇后主持的宴会从不叫人生厌,她气度雍容优雅,又擅词曲诗句,以“菊”为题,能即兴赋诗,才华让人为之侧目,皇帝也连连赞赏。
宫女斟酒时不慎将酒液洒到皇帝的衣袖,皇后见了,用罗帕轻轻为他拭去,皇帝面含温柔笑意,“皇后有心了。”皇后笑笑不提。
这一幕子虞看得分明,刚才入腹的酒不知不觉变了些味道,似乎是有些苦,她低头喝了一口,将胸口翻涌的酸涩苦楚压了下去,这一低头,又看见桌上的茱萸,紫红的果实在灯火下越发幽亮,几乎要灼伤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