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月,仁青巴灯和江永才让带着十一名僧侣来到戈麦高地。作为印南寺的两大转世喇嘛,仁青巴灯和江永才让深受牧民的敬仰。海螺和筒号齐鸣中,首先,十名素装的处女,头戴璎珞,用复杂的唱腔反复诵唱着玛尼之歌。她们的音域广阔如草原,高亢如一只只桀骜的雄鹰。她们的声音内含无尽深情的祈祝。这祈祝,与土地、雨水、庄稼和牲畜有关。再听听仁青巴灯和江永才让以及那十一位僧侣的朗诵吧。冬天的朗诵,十三副嗓子里的狮子吼,仿如滚雷,拔地而起。
奥旺德海瑞姆唵嘛呢叭嘧吽唵班杂叭嘛吽佳哇仁松干布干布赛旺瑞姆吐杰玛巧仁波切
你,儿童,以及其他男人和女人,一起加入。你们围聚在一起,就
这样吟诵了整整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不说话,以严格的斋戒,保持身心俱洁。校园里的阳光下,男人躺在墙根下的毯子上,右手摇动着转经轮,左手数着念珠,一刻不停地念着经文或者六字真言。木屋里,铁炉中的粪火正旺,散发出阵阵热浪。女人们围坐在一起,同样是右手摇动着转经轮,左手数着念珠,一刻不停地念着经文或六字真言。突然有人领头,唱起了玛尼歌。男人们一句,女人们一句。持续的歌声在草原上回荡。有时候,经堂里,喇嘛用一种极其低沉的喉音领唱,女人们则用清亮高昂的嗓音接唱。一低一高两种歌声,低音如泥沙俱下的河水,高音如河水上一只翩跹而过的水鸟。就这样唱着,念着,每个人的脸都那么生动、辉煌。每隔一小时,人们就全部聚集到院子里,跟随仁青巴灯和江永才让两位喇嘛叩拜等身长头。全身伏地,双手合十,高举过头,起立,再双手合十,依次触碰额头、嘴和前胸。这是身、语、意的合一。
从第一天午饭后开始,便不能进水进食,也不能说话。第二天。你的胃逐渐变空,身体有一种轻飘的感觉,似乎拔地而起的一只鹰带动的风,就可以将这具轻盈的肉体带上屋檐之上的天空。
晚上十二点,仁青巴灯和江永才让到你的小木屋就寝。他俩指着自己的胃部,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你也同样指着自己的胃部,脸上露出更加痛苦的表情。你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躺在床上,全身疼痛,不得不辗转反侧。可是,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挨到床上,都会感到一阵又一阵的疼痛。
蜡烛已经吹熄,但你仍然听见睡在地铺上的仁青巴灯和江永才让在辗转反侧,痛苦呻吟,彻夜难眠。
你躺在床上,没有亲人陪伴,忍饥挨饿,思念着母亲。泪水开始默默地流淌。你想起高中三年级的那个寒假,春节来临之前,你和祖父拉着一辆木板车,车上绑着一头猪,去十五公里之外的镇子上赶集。翻山越岭,走啊走啊,从晨光熹微走到艳阳高照。你的腹中空空,胃在痉挛。上坡路上,你两腿发软。饥饿,折磨着你的身体。好不容易抵达镇子,可祖父没有钱。你转身跑进一家面馆,看到别人吃剩的半碗炒面,端过来就吃。这饥饿的滋味太熟悉了,你一再经历。所以你感恩粮食,感恩赐予你食物的上帝。很多时候,在开饭前,你都会像个基督徒一样,低下头颅,回忆一粒麦子从土地深处来到饭桌上的全部过程,想到你少年时代播种的场景,因此对于生活,更是感恩不尽。
你想说到一粒麦子的诞生。
城市里的人们,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一粒麦子是怎样来到他们的餐桌上的。一粒麦子,必须经过一段艰难的旅程,经过无数人的手,穿过一双双枯涩的眼睛,才最终成为人们果腹的食物。这中间,有多少事情要发生啊。起先,春回大地,那些南来北往的风经过村庄的时候,孩子们肮脏的脸上感到一双女人的手在抚摩。春风把草药带到孩子们长满冻疮的脸颊和手掌上。一场雨,或者含水量丰沛的雪,寂然飘临大地。从南方迁徙而来飞越村民青苍头颅的大雁,它们辽远的鸣叫像是一种对季节的命名。绕村流淌的河水,一层冰在牛蹄子下“咔嚓”一声破裂。一尾鱼完成了对冬天的告别。漫山遍野的紫苜蓿将一颗颗嫩绿的小脑袋探出湿润的地表,张望着一只蝴蝶或几只蜜蜂在远处搬运着水和花粉。你们一家人——祖父、父亲、母亲,还有祖母,趁着清晨村庄的炊烟尚未散尽的时刻,踩着晨阳金子般的光辉,向田野走去。闲散了一冬的老黄牛,步履迟缓,体态臃肿。它得温习耕作的技巧,并且要逐渐习惯接下来繁重的劳作。土地松软。铧犁切开土地的皮肤。老黄牛喘了一口粗
气。手握铧犁的祖父赤脚走过第一道犁沟。接下来是母亲,手心里攥着一把麦种,抖动臂腕,把种子均匀成一条线,撒落在犁沟里。后面是父亲,胸前挂着一个沉重的木斗,木斗里盛着粪土,他用一把木勺,把粪土一勺勺撒入犁沟,将那些种子覆盖。铧犁翻起的土地上,土坷垃随处散布。你和祖母挥动着木杵,将一颗颗土坷垃敲碎。太阳在头顶,像一只短腿的大甲虫,缓慢地移动着。牛的步伐逐渐迟缓。牛的粗重的喘息,使这田野上的空气变得凝重起来。父亲和母亲的脸上挂满了汗珠。你握着木杵的手掌上血泡一个个破裂,流淌着脓血。
劳动变成了苦役。
一块地终于被种子填满,你们得转向另一块土地。你们从一块土地到另一块土地,很多时候,就是从一个山头爬向另一个山头。你们疲倦的身体带着种子,负重走向陡峭的山坡。趁着春天的第一场雨水,你们要把种子植入土地。在大西北,三月以后,是接连几个月的旱季。如果没有一层湿润的土层,种子在地下将无法存活。三月过后,人们开始焦虑地期盼着雨水。东山头上的方神庙,挤满了祈雨的村民。到了五月,如果天空依旧干燥如不怀胎的女人,神职人员就会召集各个村庄的头人,商量举行大型的祭祀。
一场盛大的祭神仪式开始了。方神被四个青壮年小伙子用一顶轿子抬着,从东山顶上的庙里出来。你目睹了一尊木雕之神的面目,其形状与古装戏里的人物没有区别——峨冠,长髯,一袭宽大的袍袖罩着干瘪的身躯。此前,关于方神的塑造,人们口头交换了种种传闻。你听说方神的内脏各由一种动物代替,心为鸽,肺为鸦,肝为蛙,肠为蛇。并且,鸽、鸦、蛙、蛇,不是随便逮住就装进方神的肚子里。它们必须是经过祈祷,获得方神以卜卦形式暗示了方位和时辰的动物。
盛大的祭神仪式需要进行整整一天。一条沿着神迹逶迤而行的道路,被人的队伍连向十五里之外的另一个山头。一件件乐器在劳动者粗粝的手中,破空长鸣,声声幽邃如在远古。一头羊,在凄婉的啼叫中获得了神的认领。一把刀子取出了热血和温暖的肉体。牺牲的场面如此肃穆、庄严。人人想着天空中的雨水和土地中的麦子。
羊、雨水和麦子,这本无关联的事物,就在这古老神秘的仪式里获得了一致。羊、雨水和麦子,古汉语中最具词根意义的三个词,在回归生存本身的价值中,消解了对立和矛盾,成就了生活的意义和祭祀之美。
终于,有了雨水。夜晚的积雨云倾泻着滂沱大雨。孩子们裸身在雨中奔跑,呼喊。大人们把一张张愁苦的脸伸进雨中,呼念着诵神的咒语。麦子拔节的声音响彻田野。
接下来的日子,你要跟着祖父到麦地里施肥、锄莠草,一遍接着一遍,像呵护着一个婴儿。但一场冰雹像侵略者的铁蹄,突然扫荡了村庄。村庄哑默。不知谁家女人一声尖利的哭喊,撕碎了暴雨后的寂静。人们在雨后的黑夜里涌出村庄,查看冰雹袭击之后幸存的麦子。你的眼里含着泪水。冰雹扫荡了东山。东山上一片荒凉。麦子像死亡的战士,倒伏一地。只有西山幸免于难,留下了成长中的麦子。
夏天到了,麦芒被阳光晒成了金黄色。西山上仿佛铺着一层厚厚的黄金。庭院里,镰刀霍霍,刀刃被磨得锋利无比。你随着大人冲上山坡,在麦海里拾取一年的粮食。七月的太阳每一束光线都是砸向大地的火焰。你们被烤炙。雨云在遥远的天边堆积,暗黑的云团隐藏着冰雹的子弹。你们必须和不可预测的冰雹竞赛,必须抢在冰雹降临之前,把地里的麦子收回粮仓。你们挥汗如雨,不舍昼夜,许多老人就是在这个季节不堪劳动的重负而死于麦地的。
你们在打麦场上手捧饱满的麦粒,许多人的眼睛里饱含着热泪。你在十七岁的一首诗中写到过麦子。
平凡的麦子,卑贱的麦子,无声无泪无怨无悔的麦子,你哭一声吧,让省察苦难的少年俯耳聆听。聆听你的孤独你的寂寞,聆听你灵魂深处默默的歌。麦子,你的一生就是我的一生,固守一方瘠薄,却像纯粹的诗歌一样永远纯粹,千古如斯。
篝火如铜马如铁。你冷。你衰弱。躺在墙壁下的草垫上,你眼神迷离。那些牧民却一个个精神抖擞。每一年,他们都要过一次“娘乃节”。他们,不仅仅是那些男人,还有那些女人和儿童,不知疲倦地歌唱,诵经,跪拜。那时候,在你眼前飘动的,是一张张高原人的面孔,红铜之上的红铜,是火焰般燃烧的健美皮肤,是兽皮一样质感粗粝的皮肤。你挣扎着加入到这祈祝的人群中,模仿根敦群培的祈祷词,在心中一遍遍祈祷:
愿我的亲友以及我的仇人们幸福。与我共度肉体之欢者,愿你们循着快乐之途前进,直到抵达法身极乐的境域。
愿一切卑微众生,在这宽阔地球上,获致真实的自由,免于残酷的法律导致的囹圄之灾。愿一切众生离苦得乐。愿季节丰收世界和平。每次祈祷,你都会有一种感动充盈心间。好几次,你都想流下泪来。亲人和朋友以及你爱过的姑娘那一张张面孔蒙太奇般闪现。太阳之西,月亮之东,幽蓝的雪山反射出神性的光芒。夜降临。一排酥油灯盏把金子的光辉撒满土地。土地阒寂,仿如鸿蒙太初。宗教仪轨结束之后的那天清晨,侍奉的僧人端来糖水和糌粑糊糊。
你热泪盈眶,忍着口腔溃疡,默默地喝完。那一刻,你又一次明白了粮食的意义。你知道,真正的宗教关注基本的生活,而且教给人们重新认识和体验平常生活中司空见惯而又最易忽略的部分,并从中体会出存在的真意。藏语中,“仁波切”意为“珍宝”,所以藏族人把喇嘛、圣者称为“仁波切”,但同时也把食物称作“仁波切”,比如“食物”,藏语叫“萨玛”,人们经常会说:萨玛仁波切。食物跟喇嘛与圣者一样,都是“仁波切”。吃了一点食物,感觉到一丝气力缓缓注入,你便强撑着虚弱的身体走进阳光,像个大病初愈的人。但同时又如一个新生儿,心灵的皮肤如此细嫩,能够听见阳光正在渗入的声音,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风在脸上的吹拂像春之女神抚摸着一枚叶片的经脉。手捧米饭的仁青巴灯和江永才让跟随着你,也站在阳光中,神情肃穆。你想,此刻,他俩和你一样,体会到了宗教的真谛。
很快,喇嘛回寺,人群散尽,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草原复归了往日的宁静。你在校园外的山坡上一直坐等夜色降临。你这三十岁的草原浪人孤独裹身,双手空空,惟心灵纯净,澄澈如湖,映照着雪域星月。磅礴的星河下,有谁会看见你,角兽一样,独踞在岩石上,仰首独领这午夜神示的诗篇和隐约传播的梵音。时间使生命弯曲,但孤独却给生命镀了金属的光芒和质地。夜未央,霜露冷,青灯照壁人徘徊。如此良宵,人生能有几回?且让你静卧草原。且让你悲歌啸吟。且让你血泪流尽。且让你如六翼天使,爱遍这肮脏而艳美的人类。夜色迷蒙。你倾诉。你反复。你喃喃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