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一起唱歌,就像我们从来不曾分别。噢,兄弟,今夜我们不要流泪。今夜,在这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度上,我们靠得更紧。死亡带走的只是一个人的影子,带不走的,是灵魂。这么多年来,我们习惯了用灵魂对话。而扎巴多吉,你留下了灵魂陪伴着我们。你的灵魂穿着你的歌子做成的衣服,在朋友们中间流连忘返。其实我们这些活在人间的家伙才是最孤单的,所以我们经常需要你的灵魂在场,需要你的灵魂陪伴我们度过一个又一个落寞的夜晚。翌日,你和边巴茨仁骑马去牧场。边巴茨仁一骑上马,就变得亢奋不已。“啊,兄弟,让我们奔驰唦。”边巴茨仁冲你喊道,“我们的身体里流淌着征服者的血液。”
焦躁的骏马甩着脖子,打着响鼻,只等你们一松缰绳,就会像箭一样射出去。
“哦嚯嚯……”你呼啸一声,放马狂奔。
“哦嚯嚯……”边巴茨仁啸叫着,和你并驾齐驱。
马蹄声骤然停顿在念冬神山的山脚下。举首向上,云在山顶,鹰正翱翔。你们骑马走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上。悬崖下的灌木林里传来鸟的啁啾。夕阳西下,你和边巴茨仁骑马翻过山冈,来到高山牧场。对面西藏的山峦,被积雪覆盖。那终年积雪在夕阳下闪着金色的光芒。雪山莽莽,总令英雄折腰。你和边巴茨仁膝跪草原,面朝雪山,激动的心情无以言传。跪拜者被这大自然的力量所征服。跪拜者领受了一份原始之美,从而在心中升腾起圣洁的情怀。
疲倦的马儿在吃草。你俩躺在草原干燥的土地上,脊背贴紧了大地。青稞酒斟满了木碗,风干肉碰着了刀口。
“看……看……那鸟……”边巴茨仁指着云端说。
那是一群蓑羽鹤,在万米高空的云层中飞行,像鱼群游过暗流。它们从非洲西特拉斯高原的繁殖地迁徙而来,将要飞越喜马拉雅山,然后在印度次大陆的越冬地收拢疲惫的翅膀。
“你看那些蓑羽鹤,像不像我们这样的流浪汉?”边巴茨仁说,“鸟们在天空中飘流,那是鸟们的命运;我们在大地上飘流,那是我们的命运。啊,这么多年了,我们从西部到南方,从南方到北方,然后又从北方的大平原来到这异域草原,啥时候才是个终结唦?”第三天早晨,金色的阳光驱散了风雪。边巴茨仁要走了。下了山冈,走过草原,绕过玛尼堆,一片茂密的灌木林从半山腰一直蔓延到山谷中。从灌木林中开辟出的小路陡峭崎岖。你和边巴茨仁误入了一条不知通向哪里的小路。走啊走啊,灌木林愈来愈深,而道路愈来愈不明显。你掉转马头,招呼边巴茨仁跟随你,重新寻找下山的路。就在你们刚刚经过的玛尼堆边,你找到了那条通往山谷的小路。“嘿,兄弟,唱支流浪汉的歌唦。”边巴茨仁说。你放开歌喉,唱了起来。
我的名字嘛,叫扎巴呀,全国各地我都走过呀。四川的丫头子跟我谈嘛,她的个子我看不上。湖南的姑娘嘛跟我谈嘛,她的牙齿我看不上。嘿,塞凯哪什卡,塞凯哪什卡。
她的牙齿我看不上。
拉萨街上嘛有三宝呀,马粪牛粪芨芨草。马粪牛粪嘛芨芨草嘛,藏族子的姑娘是满大街地跑。一个姑娘嘛叫卓玛呀,我一眼就爱上了她。嘿,塞凯哪什卡,塞凯哪什卡。我一眼就爱上了她。
卓玛卓玛呀跟我走呀,青藏铁路马上就要开通啦。坐上了火车嘛去北京呀,北京的大街上酒店多呀。我和你嘛住一起嘛一定要住个五星级。你的男人嘛喝醉了嘛我就把你拐走啦。嘿,塞凯哪什卡,塞凯哪什卡。卓玛姑娘是我拐走的。
山涧成冰,湍濑的水流在冰下穿行,唼喋的游鱼冷暖先知。边巴茨仁策马徐行。马蹄子在冰面上打滑。你徒步跟随,唱着花儿,想着心事。几个放牛的男女青年,追逐嬉戏。一个肥胖的姑娘被一个英俊的小伙子追赶着,她欢快的笑声带动那一对饱满的乳房活蹦乱跳,像两只饥
饿的羊子撒开了蹄子。
印南寺还是那样寂静。仁青巴灯从索南堪布的房子里走出来,把你们迎进去。小小的院落,堆着零乱的杂物,黑暗的门厅,一条竖直的木梯从二楼垂下来。援梯而上,两间小小的木屋,敞开的木门朝向洒满阳光的阳台。藏袍子、糌粑口袋、酥油桶、卡垫以及许许多多明知无用但却舍不得扔掉的杂物堆满了犄角旮旯。自从仁青巴灯十一岁来到印南寺,索南堪布作为他的经教师,像个父亲一样抚养着他。满头白发的索南堪布身材高大,爽朗的笑声从阁楼上传来。你和边巴茨仁躺在阳台上晒太阳。东西两边的山冈上,积雪闪耀着光芒。仁青巴灯告诉你们,下午有一辆拖拉机开往县城。到了中午,你跟边巴茨仁告别。你必须赶回去给孩子们上课,而边巴茨仁将返回兰州。
“明年八月,我到戈麦高地来接你。”边巴茨仁对你说。
“明年八月,我们再见,”你说。
八月。八月之光照亮戈麦高地。喧哗与骚动的内心复归圣殿般的宁静。你怀揣着一份黄金的心情,在这最后的居留地,享受自然的纯美。把那破碎的肉体,倒入这片歌咏的土地,如那乡愁之人,倒入庞大的故里。八月,梦境旖旎。一个流浪汉澹泊的心湖,一碧万顷。一阵马蹄从梦的边缘走过,惊醒了夜的眼睛。星星在哭泣,你悚然惊起,一人,无语,面壁虚空,邃远,静极……如在亘古。八月高原上,你伫立,你怅望,你挽马踽行。需要借助想像和回忆,才能排遣内心不断孳生的孤寂。你斜视,你啸傲,你一再双手合十。一个流浪汉选择的人生,任何一种命名都是错误百出。你搬移着一座圣殿,从东到西。在布满马蹄、兽迹和流放者之歌的道路上,神已离去。圣殿空阔,足够人和真理的居
修行
住。起先和最后的鹰,一只两只,七只八只,如同深夜海面上漂浮而来的黑天使,带来启示之光。远方的人来过又离开,除了鹰和你,谁是戈麦高地上永久的居民?曾经,在鹰的目击下,你有望和一个女人结为眷属,在戈麦高地上生儿育女。你以为你将忘记人类,忘记箴言、规训和先知书的启示,在那女人美丽淫荡的肉体上,铭刻下你的绝望和泪水。而她其实早已离开,像一匹被打上烙印的牝马,在一个黄昏带着你留在她乳房上的牙印走向拉萨。风埋住了翅膀。雨埋住了鹰笛。一次不经意的停留埋住了你年轻的生命。当尘埃落定,飞翔与歌声迟缓渡吹,一具圣洁的肉体埋住了草原的天空。断裂的岁月留下回声。一首草原诗歌,锈迹萦纡。哦,告别的时刻很快就要到来。
她来的时候,刚好错过了一年中最为浩荡的花期,不曾错失的,竟是目送着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从草原小学的木门走出,涉过冰河,走进印南寺赭红色的经堂里。那是一个雾景朦胧的清晨,他的阿爸三郎瑙乳领着他,来到草原小学向她告别。晨雾中,她看着一长一短两个身影,默默无言,直到他们被海水一样弥漫草原的大雾逐渐湮没。
后来,有人说,洛桑一再回头张望山顶之上的校园。站在校门口向他挥手的女教师回到了教室,给同学们教一首优美的英文歌曲。十二岁的洛桑跟随着阿爸走向远处的印南寺,他的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山涧如琴的泠泠声,隐约传来的女教师的歌声,一匹马的嘶鸣,寺院里众喇嘛流布四野的诵经声,风在一只猎伐之鹰的翅膀下如笛的啸吟……
有一天,她骑马来到印南寺看望洛桑。桑烟正在煨起。阳光从天井射入经唱缭绕的佛堂。洛桑身着一袭绛红色的袈裟,和十二个同龄的少
年一起,学习古老的经卷。他的人生发生了一次逆转,但他浑然无觉,仿佛时光从来都不曾有所改变。恍惚之间,连她都觉得,时光真的从来都没有改变。
其后不久,更庆寺的一位转世灵童在德格县城的一个富商家里被找到了。于是,一场盛大的迎接仪式由此展开。戈麦高地上的人们鞴马出行,要在县城请求膜拜。她也进了县城,想要目睹那盛况空前的场景。县城里的人们早就忙碌起来了。女人们从山上采来柏枝;男人们洗净摩托车,插上五颜六色的旗帜;临近县城的牧民用清水洗马,换上崭新的鞍鞯。阿爸丹珠对她说,将有一百辆汽车、一百辆摩托还有一百匹骏马,前去迎接灵童。
清晨,身着德格土司时代武士装束的男人,骑马而来,簇拥在寺院前的空地上。那些康巴汉子,袍袖宽大,彩帕缠头,腰间插着长刀,威武勇猛。酒鬼丹珠好像在迎接他那回光返照的年轻时代一样,脱下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式警服,打扮成卫士的模样,耀武扬威地晃荡在街道上。他那两撇翘起的小胡子上好像挂着两瓶酒似的,让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阿爸丹珠在阳台上,手握方向盘,做出一副随时准备开车远行的样子。他看见酒鬼丹珠走过来,就说:
“啊,酒鬼丹珠,你今天不会再去抢人家的新娘子了吧?”
“啊,吃汽车的丹珠,今天要是你儿子结婚,我非抢了你儿媳妇不可。”酒鬼丹珠扬扬他手中的酒瓶子说。
“啊,酒鬼丹珠,你的口孽太重了。”阿妈青措站在自家的阳台上,一边晒被子,一边说,“秃鹫天天跟着你,你都快死的人了,还想抢人家的新娘子。”
酒鬼丹珠冲她吐吐舌头,扭头向更庆寺走去。
她下了楼,在一群马队中踽踽独行。她刚刚走过通往寺院的小径,白塔后面转经的人群中,一个小僧人突然冒了出来。“老师——老师——”她回头,看见一个小僧人,绛红色的袈裟被一阵风鼓荡着,如飞行之人,向她飘来。这是她的学生洛桑。洛桑和印南寺的僧人一起徒步十个小时,来到县城,为了观看迎接灵童的仪式。站在她面前,他依然是一幅羞怯乖巧的样子。他把手探进内衣口袋,摸出一卷皱巴巴的钞票,小心地翻检着,从中找出六块钱,递到她手里,把剩下的十一块钱重新装回贴身的口袋。“这是什么意思?”她惊诧地问道。“水……您去买点水喝。”她的心中一阵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