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你从来就是一个在我身边喜欢唠叨的女人喜欢穿新衣服唱流行歌曲做家务的女人有时候会使点小性子耍点小脾气撒点娇撇撇嘴掉下两滴眼泪。哎,对了,把头稍微向你的右边偏一下眼睛斜向下眼光呈四十五度凝视你前面的那把椅子。卓玛,我喜欢你是因为你的身上总有一种异域的神秘一种浑然天成不事雕琢的野性之美像一只美洲母豹走过虎皮般斑斓的天空。卓玛,再把头转过来靠在你身后的那堵墙上。对了,对了,把视线端平右腿抬起来再抬高一点腹部挺起来一点眼神要柔和轻微地张开你的嘴唇露出你洁白的牙齿想像此刻你的嘴正迎向你心仪已久的王子一场热烈的拥抱和亲吻马上就要开始了。卓玛,你该眯上眼睛双臂伸开把你的胸脯顶起来。好好好,该转身了。双手扒在墙上右膝顶着墙把臀部抬起来你腰部的曲线出
①塞壬(Siren)是希腊神话中人首鸟身的怪物,常用自己的歌喉使过往的水手倾听失神,使航船触礁沉没。
来了尽力把臀部抬起来胸脯往墙上贴把臀部再抬高把头向上仰转过来看着我的镜头眼睛里要充满蝰蛇般的诱惑和挑逗。卓玛,把你的右手放在臀部装出正在抚摩的样子用牙齿咬住你的下嘴唇就像咬着火焰咬着幸福而哀伤的痛苦。卓玛啊,你的身上有一股苦扁桃的气息而那苦扁桃的气息多么好闻你看你是个多么性感的尤物这样的表情最能表现你内心的狂野。卓玛,我们到那边去拍吧!那边下午的光线正好可以把你黝黑的皮肤染成古铜色。卓玛,你躺在地上好吗?我想拍一张你躺着的照片把你的头发散开来铺在你头下左手枕在脑后右腿抬起来把右脚从伸展开来的左腿上面交叉过来踩在地上把你的右手放在你的小腹上。请闭上眼睛进入睡眠状态。如果你是裸体如果把你的大腿根部和脚踝用绷带缠起来你就是一幅名作的诞生。
卓玛,你喜欢拍裸照吗?不喜欢?为什么?拍裸照是一种艺术是挽留匆匆流逝的时光惟一的手段世界上除了摄影不会有另外的艺术可以如此真实地记录你最美丽的瞬间。就在跟我说话的这几秒钟内你已经老去了很多可我们谁都没有察觉。卓玛,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同样我不能两次记录同一个美丽的你。你要明白此刻你正在老去。如果你聚精会神或者拥有密宗修行者的法力你就会看见你自己容颜枯槁皮肤皱缩如死羊的胃你的小腹不再如大理石般光滑而是像只装腐肉的布袋你的秀发落尽头秃齿落耳聋眼眵你佝偻着孱弱消瘦的身体拄着拐杖在阒寂无人的小路上踽踽而行。一群秃鹫和乌鸦在你的头顶上盘旋仿佛死神的影子遮蔽了太阳的光辉。卓玛,你知道吗?日本有个摄影师叫荒木经惟他是全世界最丰产的摄影师他拍的全是女人的裸体那些裸体的女人被绳子捆绑起来绳子勒进洁白细嫩的肉里。有个年过四十的女人专门来找荒木经惟要求拍一张裸体照她在镜头面前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每个姿势都有一种迫不及待想要抓住时光老去的忧愁和焦虑。还有一个
孤命085女人脸上满是细碎的雀斑她每年都到东京让荒木经惟为她拍摄粗绳捆缚的裸体。卓玛,唉!说这些干什么呢?我们继续拍照吧!还想拍吗?哪天我给你拍裸体吧!你的裸体那么美轮美奂你的胸脯高耸脖颈颀长。我想给我们两人拍一张裸体的合影我会给我们两人的身上涂上橄榄油这样皮肤才会出现光泽和质感就像青铜器。我会赤裸着上身站在你身后用双手捂住你的乳房。你和卓玛走过长长的街道,在拉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很久。河水带来了岸边的风。风儿掀起她身上苦扁桃的气息。
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皮肤立刻有种被烧灼的感觉,这微微的痛感让人舒服无限,身体里于是有了河流的声音迷途候鸟的声音记忆的声音幻灭的声音,有了阳光的味道高原的味道酥油的味道肉体的味道羊皮经卷的味道苦扁桃的味道……“阿哥三郎瑙乳,晚上我就住这里吧。”“不行啊,晚上有狼哩。”“草原上还有狼啊?”“狼太多了……今年狼太多了。狼都窜进冬营地里来了。你知道吗,前两天有人去德格县城,在翻越念冬神山的垭口时,看见山脊上九只狼一字排开,像一帮子强盗。最近,营地里的牦牛受到了狼群的攻击。前天夜里,营地西边的牧场上,一只牦牛被狼群扑杀,人们第二天在牧场上发现了血迹和骨头。紧接着,人们又在营地东头的牧场上发现,一头种牛被狼牙撕开了屁股上的肉。”“亚嘎老师一个人住这里不怕吗?”“亚嘎老师嘛,真正的男子汉嘛。他跟我们草原上的牧民一个样子,
勇敢得很。有一次,他到灌木林里伐木头,一边哼着歌,一边挥动砍刀。口渴了转过身子去拿羊皮酒囊子。结果,他面前蹲着三只狼。一只老狼吼了一声,其他两只分别从左右向他发起了进攻。亚嘎老师挥舞手中的砍刀,向离他不远的一间石屋子靠近。他一闪身,躲进石房子,抄起一根大棒,冲出来。三只狼这才逃走了。后来,察绒老爹朝圣回来了,他带着亚嘎老师去赶狼群。他们在冬天的雪原上追踪狼迹,三天三夜没有停歇,终于在冬季牧场上成功伏击了狼群,打死了两只公狼。”
宿舍还没有收拾,于是,你跟随三郎瑙乳来到他家,暂且住宿一夜。从学校到他家,需要走过一片荒芜的青稞地,踩着羊肠小道,经过一眼泉水。叮咚的泉水形成小溪,流过茂密的草丛,然后绕过一个小小的山谷。泉眼若哺,青铜难眠。炊烟飘摇的屋宇就是三郎瑙乳的家。靛蓝色的天空中,坠落的太阳把最后一抹紫色的光芒涂染在西边的雪峰上。虎皮一样斑斓的彩云纹丝不动。金星从念冬神山顶上升起,明亮地闪耀着。山下的金沙江传来隐隐的涛声。傍晚的狗声,在寂静的山野里久久回荡着。狗声如钟,屋檐之上。马在山坡上吃草,铃声清脆,偶尔会有一阵求偶的嘶鸣。夜鸟的鸣唱宛转动听。一条大黑狗在门口,凶猛地扑来,它被粗壮的铁链拴着,只能发出恫吓的狂吠。听见狗叫,三郎瑙乳的妻子卓嘎快步走出来,挡在了大黑狗的前面。
米饭和土豆很快端了上来。腼腆的小男孩洛桑埋头吃饭,整个晚餐期间,几乎没有吭声,只是偶尔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把你打量一番。他的阿妈卓嘎在灶台上忙碌着。他唤作阿佳的女子,竟然是牧场上遇见的央金玛。她放牧着家里的牦牛,从来没有上过学,但她的两个妹妹都在康定上中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家里必须留下一个劳力。而一家三姐
孤命
妹,人生的道路从一开始就出现了错列。尕毛在隔壁的房间里,面对着临终的祖母,为她念诵着祈祷经。
你是多么疲倦,吃完饭,就坐在卡垫上一个劲儿地打哈欠,有时候还会不由自主地阖上眼睛,沉重的脑袋挂在胸前。这一天,你跋涉了十个小时的山路,腰酸背痛,腿脚肿胀。央金玛给你端来了一盆洗脚水。舒舒服服地泡了脚。你对三郎瑙乳说你特别希望现在就睡觉。他把你领到另外一间屋子。院子里清风拂面。仰首望去,漫天星光。多少年没有看到那么大那么亮的星星了,似乎都是缀在蓝丝绒上的宝石,一不小心就会挣断连线,从天上掉下来砸在人们的头顶。
进屋,整洁的卧铺,干净的被子,被太阳晒过,能闻到阳光那清爽干燥的味道。你倒头便睡,但却久久不能入眠,因为脑海中浮想联翩,有时候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抛弃了一切来到这陌生的地域。生活才刚刚开始,未来不可料及。你放弃了亲人和朋友,将在这里孤独地度过一年,几乎与世隔绝,没有电,没有通讯,没有现代文明所具有的一切。像是一次遥远的流放,陀思妥耶夫斯基①式的流放。仿佛你身在西伯利亚,在那苦役犯失去自由的地方,只是没有高墙、刑罚、脚镣、看守士兵和狠毒的典狱长,身边也不会有小偷、杀人犯、暗探、告密者和职业革命家。在这里,没有极权政治也没有摇滚乐,没有警察也没有犯罪,没有街头游行也没有性解放。在这里,要做爱不要战争,要唱歌不要核武器,要野兽不要偷猎,要原野不要殖民,要自由不要奴役,要原生态不要全球化。这是一次自我的流放,从现代化的大都市逃离出来,给你完全的孤独,画地为牢,与现代化绝缘。自我的幽闭。拒绝被同凯鲁亚克介绍到饥馑山脉的荒凉峰顶当了半年的山火
瞭望员,让他在孤独中体会禅境。与那禅之肉禅之骨同在。与遍布宇宙的十万八千佛同在。居住在曼陀罗①中。居住在真如和空无的心性中。居住在终极实在的刹那之点。①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ieevsky,1821—1881),俄罗斯作家,曾被流放西伯利亚十年之久。化被污染。个体心灵的解放。与荒凉峰顶的凯鲁亚克同在。诗人史奈德(Gary Snyder)将不知不觉,你进入了梦乡。夜半醒来,从窗户漏入蓝盈盈的天光,映照得屋子像一片蓝色的海洋,像你未出生前在母亲的子宫里看见的蓝色羊水。万籁俱寂的夜。屋顶上,一千只老鼠在梦呓,一亿颗星星在谈情说爱。隔壁的房间传来女人喘息的声音,薄薄的板壁阻挡不住这痛苦而焦灼的呻吟。持久的压抑。酣畅的释放。三郎瑙乳和妻子卓嘎做爱时喜悦的轻唤。野兽般私密的咬啮。皮肤上的火焰。玫瑰的尖叫。
大清早,你就起了床,来到校园。你动手清理了小木屋里堆满的杂物,接着扫地,擦桌子,铺好被褥。很快,小木屋变得焕然一新。这是你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家啊。在远离尘嚣的地方,适于隐居的地方,打扫出一间小木屋。像童话中七个小矮人和白雪公主居住的小木屋;像守林人居住的小木屋,墙上挂着猎枪和兽皮;或者像梭罗曾在瓦尔登湖边亲手建造的小木屋,桌子上放着一本《伊利亚特》,经常会有鼹鼠、麝香鼠、红松鼠、狐狸、山雀、鹧鸪、野兔、猎人、农夫、渔民、荷马式的樵夫、通晓希腊文的牧师、朝着北极星方向逃亡的奴隶、铁路工人和①曼陀罗或称曼荼罗、满达、曼扎、曼达,梵文mandala,意译为坛城,以轮围具足或“聚集”为本意。指一切圣贤、一切功德的聚集之处。供曼扎是积聚福德与智慧最圆满而巧妙的方法,以曼达的形式来供养整个宇宙,是很多方法中最快速、最简单、最圆满的。曼陀罗是僧人和藏民日常修习秘法时的“心中宇宙图”,共有四种,即所谓的“四曼为相”,一般是以圆形或正方形为主,相当对称,有中心点。
流浪的印第安人来访……啊哈,你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啊哈,你可以嘲笑一个国王的富有,但你绝不能嘲笑一个诗人的贫穷。一个诗人,终于获致古人旷达之境界,夫复何求?因为远离,才发现世界空阔。一个孤单的人,内心装满天气、庄稼和思念。因为远离,一个孤单的人,日日面对河流与吐蕃特人的家园。因为远离,才知道海和山一样,青春和爱情一样,缓缓拉平。因为远离,才知道心中窝藏着,一份疼痛的爱恋,因为远离。
打开窗子,晨阳的金光染红的云彩鱼鳞一般布满湛蓝的天空,芳草萋萋,花朵的馥郁弥漫在空气里。
那时候,如果她在你身边那该多好啊。她和你依偎在窗前,她的头靠着你的肩膀,你的手揽着她的腰肢,一直到如水的阳光从校园里漫上来,又漫下去;一直到月儿升起,星光满天;一直任年华逝去,而你们的爱情不老。啊,多么忧郁的想像,多么哀伤的幻觉。你如此孤独,在这荒凉山上,依靠幻想维持生活。多么悲伤啊。天空那么空旷,像你的内心一样荒凉。一只孤独之鹰从天空中飞过,仿如凄惶的诗句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