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张将军,等你在禁军多呆几年,只怕脾气也会有所转变吧。末将原本脾气太过暴烈,得罪了不少上司和同僚,纵是战功掩着,也多了很多麻烦。八年前,末将叫吴猛,现下改名百慎,将军应知其意了。”
张守仁起身笑道:“时辰不早,咱们去我的居处饮酒细聊,如何?”
又取笑他道:“和我共事,应该不必百慎,若是换了一个背景深厚的,只怕将军要改名百惧了。”
吴百慎轰然大笑,向张守仁道:“将军虽然年轻,我却感觉与将军很对脾气。走,咱们俩去喝酒!”
第三军的军营营盘甚为宽广,除了外围的跑马场草场外,方圆五六里的地盘,全数被划为营盘的用地,不但军官们住的很是宽畅,就是寻常的小兵,亦是住的很是舒服。
张守仁与吴百慎在营盘内并肩而行,此时暮色已深,一团团篝火在营内士兵的房前点起,星星点点的火光,夹杂着士兵们的欢声笑语,再有酒肉的香气随着微风吹来,使得二人精神大振。
吴百慎的肚子咕噜一阵乱响,他摸摸下巴,向张守仁笑道:“大鱼大肉,名厨手艺,也比不如在军营里烤肉喝酒,摔角为乐。不瞒将军,我每临阵前,一定要吃一整条烤牛腿,不然的话,打仗都他娘的没力气。”
他与张守仁渐渐熟习,知道这个青年将军很是豪爽,不象那些普通的禁军将领,一个个死气沉沉,不象武将,倒似文官。心胸稍稍放开,便也忘了对方主将的身份,说话渐渐随意起来。
张守仁见他脏话连篇,与他的斯文长相判若二人,心中只觉好笑之极。不过他也知此人如此讲话,是隐然有将自己当做自己人的意思,心中感动,便向吴百慎笑道:“吴大哥,你若不嫌弃,叫我声老弟就好。若是不然,叫守仁也成。”
吴百慎斜他一眼,笑道:“很好!老弟,守仁,我一看你就知道一定能和你对脾气。咱们都是地方军上来的,就有个军人的样子和气度。那些禁军老爷们,我呸!”
他这些日子里,显然很受了排挤,当真是一肚皮的鸟气。若非如此,这个以做战勇猛见长的虎将,也不至于学会了勾心斗角,猜度别人的心思。此时被张守仁身上与他相同的气息所吸引,不过短短时间,两人竟没了隔阂,相谈甚欢。
待两人行到张守仁在营地的居处,只见一幢小院外,悬挂着几盏灯笼,亮光下,却齐涮涮站了整排的亲兵,个个挺胸凸肚,神气非常。
张守仁诧道:“吴将军,我今日过来,亲兵就选好了么?”
将领的亲兵,一般都是战场上保命的最后防线,有条件的都选取自己的亲族子弟担任亲兵。最少,也要在军中亲自选取忠心可靠的,以防着身边的机密走漏。象张守仁这样级别的将军,亲兵按例由一个百人小队组成,成员自然要他自己亲自挑选,方才可靠。正因如此,张守仁看到这些亲兵模样的人站在自己房前,很是诧异。
吴百慎亦是惊诧,向张守仁答道:“没有,我并没有挑眩其余众将,亦不会想到此事。我的亲兵,也是我在军中自己选的。”
两个心中惊奇,急忙向前,吴百慎脾气甚急,不待走近,便大声叫道:“你们是谁的亲兵,怎么在张将军门前站立?”
却见那些亲兵队形一闪,院门前的石阶上正有一个身着将军袍服的人,借着院前的灯光看书。因见张吴二人注目看向自己,那人起身站立,将手中的书交给旁边的兵士,拍手笑道:“是张将军来了么?”
张守仁一时却想不起这人是谁,只得含糊应道:“是。”
那人见张吴二人走的近了,便也迎上前去,笑道:“张将军怕是不认识我了。”
他的脸微微扬起,被灯笼的火光将他的脸映的通红,看起来年约四十,虽然长的英俊非常,却已经很现老态,微笑之际,两眼旁边,是细细密密的鱼尾纹。
吴百慎初来京师,也并不认识此人,只是看到这人身边的亲兵不少,料想是非富即贵,他以为是张守仁的知交故旧,心中不禁起疑,暗道:“这小子说他是襄城贫民子弟,怎么认识的人非富即贵,那枢使也对他青眼有加,难道他说谎不成?”
只是看着张守仁的脸色,却也是犹疑不定,显然没有认出这个将军是谁,不好招呼。
吴百慎眼见如此,只得先上前问道:“这位将军,敢问尊姓大名,在何处任职?”
却听那人笑道:“我是王西平,是禁军第五军的知兵马使。”
张守仁发了一呆,猛然想起当日在吕奂的帅府与王西平的相识之事。当日自己被打了军棍,还是眼前这个将军搀扶了自己一把。今日自己刚刚上任,这王西平又过来探看,消息传出,其余的禁军将领自然会猜想他与王西平的关系,在这个当口,无疑是一绝大的助力。
他心中大是感动,急忙上前,一躬到地,向王西平道:“张守仁见过王将军!”
王西平连忙将张守仁扶起,笑道:“这又何必。”
“王将军,原本我应该过府去拜见才是,守仁失礼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不必客气了。你是贫家子弟,我是世家,咱们世位太过悬殊,你当时身份不定,不好来找我。不然,就成了撞木钟,讨官职了。”
王西平的脸上,始终有一层淡淡的微笑。见张守仁很是激动,他便微笑不语,只扭头与吴百慎寒暄几句,待张守仁情绪回复,方才又笑道:“我知道你来京师,只是不知你住在何处,无处寻找。其实按我的本心,知道你这次立功不小,原本是想讨你到我军中做一个指挥使,不成想,这一下子,你的地位与我相同,平起平坐了。”
若是旁人说这样的话,张守仁必定要猜疑他的用意。王西平如此说,他便立刻答道:“王将军,升迁太速,不是好事。若是让末将来选,宁愿到你军中,做一个指挥使。”
吴百慎见他二人如此,知道王西平此来,必定是有要事与张守仁商谈。当下向张王二人打过招呼,带着自己的几个亲兵离去。
张守仁一面令人开房打扫,一面与王西平并肩而立,看着吴百慎匆忙离去。
“这个吴将军,你觉得如何?”
“王将军,我与他刚刚相识,不好评说。”
王西平听的一笑,在张守仁肩头轻轻一拍,笑道:“不会轻易评价人物,很好,很好。”
两人进房之后,王西平屏退左右,向张守仁沉声道:“张将军,你知道你为何能做上这第三军的兵马使么?”
这个问题张守仁自己也想不明白,又如何能回答他。当下苦笑一声,向王西平道:“这件事,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我的功劳再大,其实也并不适合做一军的主将,不知道石枢使为何一力要推举我。”
有些话,就是王西平,他也并不好说。两人以前地位相差悬殊,张守仁虽然一直听闻王西平仁德,爱兵如子,对人仗义,却实在没有机会当面了解。除了在石奂帅府的那次谈话,两人从未有过交集,张守仁又如何能告诉他,这个兵马使,其实是强加在自己头上的。
却听王西平冷冷一笑,房内的灯光飘忽不定,将他的脸映射的一明一暗,看之不清。
“本朝的规制,禁军负责拱卫京师和帝室安危,直接受皇帝节制,十二军的禁军主将,一定要皇帝亲自挑选,在职的年限不得超过五年,受皇帝直接节制,外出做战,才受枢密院的指挥。石嘉虽然身为枢相,却并不能指挥如意。这些年来,他与余波斗的厉害,拼命在禁军中安插党羽。只是京城中豪族世家众多,凭他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完全掌控。况且,皇帝不管多信任他,也不可能让一个人控制京城中的武力。否则,我去年也不会调回京师任职。”
他见张守仁听的发呆,不禁微笑道:“其实也不必想的太复杂。我们这些人,多半是两派都不相助,保住大局的稳定,使得大楚不会内乱,这样,咱们就上对的起祖宗,下对的起百姓,庶已无愧。”
张守仁心中惶乱之极,他委实想象不到,自己一个小小队正出身的军人,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如此光鲜的抢手货。今早余太师对自己青眼相加,石枢相对自己委以重任,现在,这个王西平又惫夜来访,显然是要自己加入他们的阵营,与石、余二人相抗,成为京师中第三方势力中的一员。
身处漩涡中心的人,却怎么也想不通透,为什么自己的地位一下子就变的那么重要。
张守仁看着王西平的脸,只觉一年不见,这张脸已经陌生许多。刀刻一样的皱纹,若隐若现的白发,显示出主人平时的劳心程度。
他苦笑一声,向王西平道:“身为军人,绝不干预政治。末将能躲则躲,实在不能,宁愿辞职还乡,做个百姓好了。”
王西平缓缓点头,笑容渐渐收起,原本和蔼亲切的目光,渐渐变的雾气蒙蒙,让张守仁再也无法看清。
“守仁,你并不适合做一个将军。最少,现在当将军还太早了。你不知道,很多事,包括战争,其实胜负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阴谋家的嘴上,在酒桌上,在暗室内,在这些卑劣下作的地方决定。象你这样的汉子,应该在战场杀敌,以你年青的势血和锐气,为国效力。不要贪图富贵,现在你拿的太过烫手,会作害到你。肢体受伤,还能复原,若是心也受了伤,就再也难恢复了。守仁,你是我见过最棒的年青人,离开吧。”
“王将军……”
王西平站起身来,向他笑道:“好了,我言尽于此,你万事小心。”
“王将军,我并没有投靠石枢相,他要我做什么不对的事,我必定不做。”
“孩子话!”
张守仁看着王西平推开房门,门外的月光很是明亮,将王西平的背影投映在房内的地上,斜长而扭曲。
他只觉心中那种难以抑止的疲 惫感又袭上心头,难以仰制。再一次,他开始后悔自己不能坚拒石嘉的提议或恐吓,坚辞任命。
正要向王西平讲说,却见他转头凝视自己,微笑道:“我走了,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守仁,你要记得,好的将军不止是一个勇夫,还得是一个生意人,知道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同时,赔本的买卖可坚决不能做,把自己都折上了,那可什么都做不成了。”
说罢,张手叫过自己的亲兵,吩咐道:“牵马过来,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