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稀缺资源来说,钱不是万能的……僧多粥少,就得讲先来后到,就得按程序办事,就得排队。当然,有关系就另当别论……
六十六
吉普车在山间公路艰难地爬行。
走山路是吉普车的拿手好戏,怎奈这是一台报废的吉普车,因便宜才买回。便宜没好货,此话不假。吉普车被买回后经常“生病住院”,“住院费”就超过买车钱。真是得不偿失。
“哪有钱买正牌货啊?”蔡乡长大吐苦言。
今天出行的任务是催款,不是他一个人下去,乡直机关干部都被他赶下乡。催款是当前最大的任务。年关将至,各项任务压头,乡镇要与县里结账,县政府提出结“硬账”。所谓硬账,就是年初制订的目标任务要不折不扣地完成,没有商量的余地,一分都不能少,少了县长拿乡长是问,可乡长不能拿村主任是问。村支书、村主任本身就是农民,不让其当干部还是农民。穷地方的村干部没有人愿意干,撤了还巴不得呢,所以说,农村工作的压力在乡镇这一级。
乡镇是老办法,将任务层层分解,每个乡直机关挂点督办一个村,完不成任务乡直机关负责人要负连带责任。
于是催款大军浩浩荡荡下到村组。
在此之前高天泽已下到村组。不是一个人,有佘宣委随行。两人是骑着自行车下乡的,当然他们没有收款任务,主要是调研。
上坡后出现了一个大畈。佘宣委说,这是张庙的粮仓。这里世代农民都会种水稻,农业学大寨时还出现几位种粮能手,有两位种粮能手作为国家级种粮专家被委派到阿尔及利亚当农业顾问……也就是说这个大畈是张庙乡最富裕的地方。
高天泽来了兴趣。
走进村庄不见人影,屋前屋后长满野草,有的地方野草有一人多深,看不到昔日繁华的影子,倒像是一座空庄,难道举庄搬迁?
终于有人出现。
打听才知道,村里已搬走了五户,其中有三户是进城做生意,另两户是子女在城里发迹了便把父母接走。
高天泽要看对方的家。就在眼前,有四间陈旧的大瓦房,室内陈设破烂简陋,几件农具摆在堂屋,厨房有一张吃饭桌子和几个吃饭凳子,卧室有两张床……唯一值钱的是一辆破自行车,还是去年小康工作队留下的报废产品。
富裕地方就是这个架势?高天泽问自己。
老乡说粮价低,扣除化肥、农药、提留款,所剩无几。
高天泽拿出笔记本,一项项地统计。老乡问他是不是记者,因为村支书有交代,遇上记者不准乱说。
老佘正要亮明身份,被高天泽制止。
高天泽说随便聊聊,没有其他意思。
老乡怕上当,说什么也不愿意多讲。
没有办法,只得寻找其他人。
连走几户,发现一个共同特点——没有看见年轻人,特别是年轻女性。一位六十多岁的老爹爹说,村里的中青年都外出打工,家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现在没有人愿意种田,粮食卖不出好价钱,种了也是亏,干脆不种。但是不种也不行,乡里村里要收抛荒费。老人突然想起一件事,听说省里发了一个老年保护条例,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种田不用交三提五统是不是。
高天泽说是。
老人舒展眉毛,问他知不知道他们同心县实行了没有。
高天泽说还没有。不是县政府要贪污这个《条例》,而是准备实施时被乡镇干部给顶回去了,理由很简单,《条例》不切实际,现在除了老年人种田还有谁种田?
见对面村庄有几幢小洋房,高天泽想过去看看。
在一幢两层楼前,有一位老太太在给女婴喂牛奶。高天泽问老太太,背后的新房是不是她家的……他想找到这户人家致富的秘诀。
“是的。”老太太问他是什么人。
看来村里统一了口径。
高天泽说是过路人,因为觉得奇怪,附近村庄都穷得叮当响,唯有这里有几幢楼房,是不是这里有矿产?
“鬼的矿产?这房子是我媳妇胯下赚来的。”老太太没好气地说。
“什么?”高天泽没听懂。
佘宣委给他解释。
“又不是新鲜事!”老太太来气了,“我们这里的女伢都去陪城里有钱人唱歌、跳舞、睡觉去了。”
这时过来一位老爷爷,他比老太太还有气:“我的大孙今年二十三岁,在四乡八岭找不到对象……女伢都跑到城里去,叫我孙子上哪里去找?没办法,我大孙子也跟着跑到城里去,不纯是为了打工,而是为了找对象……你们说这日子怎么过?”
正谈着,突然听到有人喊——“打人啦!乡干部打死人啦!”喊声一阵急似一阵。
高天泽不敢耽误,顺着声音赶去。见一伙人正在殴打一位农民。农民的妻子在一旁边哭边骂,旁边还围着一堆农民,个个是敢怒不敢言。
“住手!立即给我住手。”高天泽吼道。
喊声犹如晴天霹雳。
如此乡野还有人打抱不平?一位年轻人指着高天泽的鼻子问他是不是“想死”,因为他们是乡政府工作人员,在执行公务,谁敢阻拦就打谁。说完上前想打人。
“雷阿虎,你想死!”佘宣委随后赶到。
被打的农民立即向高天泽告状,说他家五口人养了一头猪,乡政府要收他五头猪的屠宰税,不给就牵猪,谁阻拦就打谁。“您看,我这是被他们打的。”农民脱掉上衣,露出红一块紫一块的印记,“要不是您来得快,我这条命就没有了。”
高天泽替农民穿上衣服,称他做得对,该交的钱一定要交,不该交的钱坚决不交。并代表乡党委向他道歉。
鞠完躬后,高天泽问:“谁是负责人?”
“是我,高书记!”派出所费所长站出来,说他是按蔡乡长的指示办事……全县都一样,生猪屠宰税都是按人头分摊。
“暂且不谈这个问题。”高天泽指着雷阿虎问,“他是不是你们派出所干警?”费所长说不是。高天泽说,“谁让你们请社会闲散人员收粮收款的?”
费所长的嘴张了半天,想说全县都一样,最后还是没敢说话。
高天泽说:“现在我指示你们,生猪屠宰税按实际养猪数目收取……蔡乡长那边我会跟他说清楚。”
老百姓纷纷鼓起巴掌。
六十七
消息传到蔡乡长耳朵,他擂桌一拳:“他懂个屁!农村工作还未入门。”在随后的党委会上,蔡乡长指着高天泽说,“你这样讨好老百姓,我看今年的任务是完不成了……这个责任必须由你承担。”
他正愁找不到替死鬼。
高天泽说他承担……共产党人要讲实事求是,不能干杀鸡取卵之事。
会后有人私下议论他是一介书生,真实意思是幼稚。
结硬账日期临近,张庙乡算了一笔账,只能完成全年任务的60%。
高天泽找蔡乡长商议。
蔡乡长说此事与他无关。
嘴是这样说,心比任何人都急,因为乡长是第一责任人,他不想办法撤职处分由他扛。其实他早有对策,只不过现在不想与高天泽商议,有瞧不起他的意思,更怕他打破锣。
高天泽进县城找周日光,要求核减张庙乡任务。
周日光不同意,理由很简单,都要求核减,县政府怎么跟地区交账?
高天泽说这些任务指标过高,不切实际。周日光说,这些指标都是根据上年度统计资料测算而来。
那就是资料出了问题?
周日光提醒他,统计资料是法定数字,受法律保护。
核减无望,无功自返。完不成任务的后果相当严重:第一责任人要受处分不说,乡直机关吃财政饭的人要用工资抵交任务,财政返还部分还不予返还。
他限入绝望的境地。
关键时刻蔡乡长说出对策,就是贷款完成任务。高天泽吃了一惊,还是第一次听说,亏他想得出来。
蔡乡长不觉得惊讶,这种做法不是他发明的,也不是今天才用上的新对策,已普遍在乡镇中应用。
高天泽认为这样做只能增加乡镇债务。乡政府没有收入,拿什么还贷款?更为严重的是,明年的任务跟今年挂钩,今年的任务完不成明年更完不成,账滚账,乡镇的债务犹如滚雪球,越滚越大,既不利于上级宏观决策,又加重了老百姓的负担,长此下去误国误民。
蔡乡长说:“当乡镇干部就要用乡镇办法解决问题,难道你高天泽还准备在张庙乡搞一辈子不成?……欠债不要紧,自有后人,到时候咱们屁股一拍——走人。”
高天泽说:“难道你就不怕后任骂我们?”
蔡乡长说,他想骂就骂,反正听不见。
高天泽说:“我们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蔡乡长说,对得起良心就要挨处分……不行也得行,这是政府的事,乡长有权决定。
结果出来,张庙乡不仅没有受到处分,还搬回一个大奖牌。
奇迹?奇迹就是这样产生。
周日光见到高天泽说:“老弟,不是干得很好吗?……县委、县政府对张庙乡的工作非常满意,对你本人也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高天泽无言以对。
周日光把他拉到一旁,悄悄告诉他,县委已向地委打了报告,准备提拔他为副县长。
是喜讯他却喜不起来。
周日光望着他,期望他能说几句感激词。他却说:“我请求县政府明年给张庙乡的任务在今年的基础上核减30%。”
周日光黑着脸走开。
六十八
春节过后,夏茜来到张庙乡。
听说高书记的女朋友是博士,并且是留美博士,大家觉得稀奇,想看一下洋博士是什么样子,于是纷纷来到乡政府探望。
没有发现特别之处,只不过比乡下姑娘高一点、白一点、洋气一点。不过也不是白跑一趟,都有桌,并且是见者有份——大人有烟抽、小孩有糖吃。更大方的是,人家夏姑娘给福利院每位孤寡老人派送了一个二百元的红包,还要在张庙乡认养五十名失学儿童,招收一百名农村青年到她们公司上班,上一个农民脱贫致富的项目……这些事都是政府扶贫部门干的活,人家夏姑娘主动把它揽过来,为什么?还不是看在高天泽的份上。
高天泽说,既然到乡下来那么就到乡下体验一下农家乐的生活。
她说好,于是上车。
是自行车,一人一辆,骑上去,十分惬意。
很快就不惬意,由并行改成一前一后,再稍后是推着车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