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家超市来工作很难,不但要有身高,三围和五官,还要有年龄、气质和礼貌,要承受得起自己的卑微和别人的高傲。更重要的是,那些商品上的外文字,你必须能在完全不懂的情况下跟顾客解释得清清楚楚。因为这家超市在一个高级别墅小区里,小区的居民不用开口,钱会为他们说话。上班的第一天,经理一巴掌狠狠打在一个新员工的脸上,然后大声问:“看见了吗?”每个人都得大声回答:“没看见!”如果有谁说看见了,那巴掌就会打到他脸上。很整齐的,所有人都响亮地回答:“没看见!”除了交臂站在一边的店长,还有汪雪,因为那个巴掌就打在她脸上。她用手捂住痛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经理很满意,“很好。记住了,看你们该看的,说你们该说的,做老板让你们做的!听到没?”
“听到了!”
汪雪做了送货员,有吃有住还有不低的工资。她沉静的表情很让店长放心,知道她是个不喜欢问人是非的人。爸爸另外租了间很小的屋子,继续收他的废品。但是汪雪知道,他因为喜欢上了喝酒,总是很晚才回家,甚至醉在外面。如果不是原来那个酒鬼房东,想来爸爸也不会变成这样的。现在要改变这一切,最好的办法就是早点还清债务。书是不能读了,她正收拾着要送到某个别墅去的食品和面包,心里便想起了柳叶,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还应该回学校一趟,仿佛有什么事没有完成。在学校车棚那间小屋里,还会有什么呢,她问自己。
超市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因为汪雪是新人,很多时候都是让她值晚班。这天晚上十二点多钟,同值晚班的小叶接到购物电话,居然是要店里最贵的烟,不管是什么牌子,只要最贵的就好。小叶便给她报了一千六百元的那种,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听她声音那么年轻,她倒吃了一惊。
“没想到这里住的,连年轻小妹妹都这么摆阔。”她一边把烟和收款凭条递给汪雪一边感叹。
汪雪没吱声,拿上东西出了店门。按照地址找到地方,门廊上亮着灯,她上前按响了门铃。通过门口的监视器夏格格惊讶地看到站在门口穿着超市制服的人居然是汪雪。不知怎么,她觉得特别好笑,上前打开门。电视又在吵闹地响着,放着不知名的肥皂剧。
“外面很冷吧。”靠在门口,她笑咪咪地问。
汪雪脸上看不出有吃惊的样子,只站在门口必恭必敬地把烟递上去,“对不起,您要的烟。”
夏格格看了她两眼,突然笑了,“得了,别假了,进来拿钱吧。”
她一定叫汪雪坐下,然后冲了两杯咖啡放到几上,顺手把钱塞进汪雪的口袋,跟着一屁股坐进沙发。汪雪没说话,眼睛却看到几上的两本数学书,随手拿起一本翻开来,第二页写着:高一(5)班晚月。她不知道班上会有谁的名字叫晚月。
“这是柳叶的书,不小心被我带回来了,晚月是她的小名。”夏格格拆开烟抽出一支给她,自己也在嘴上叼一支,样子不仑不类,“来,陪我抽支烟。”
柳叶的?汪雪的心里一惊,她这才想到她不是只有一本语文书的,那么这本数学书……
“这本书我帮你还给她吧。”她站起身把收款凭条放下准备走人。
“急什么呀汪雪,我今天特无聊,正好想听你讲鬼故事呢。”夏格格缩在沙发里拿遥控器随便调着台,嘴里笨拙地叼着烟,“那天你的鬼故事根本没讲完,一点也不刺激,我要你告诉我,柳叶语文书上的名字怎么会突然没有了,是不是跟鬼有关系啊,是不是王伯的鬼魂还没有走啊?我倒真想它没走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结果今天等了好久都没等到。”
她禁不住眨眨眼睛,那些烟熏得她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汪雪冷冷地看着她,突然把她叼在嘴上的烟夺下来在烟灰缸里按灭了,拿着书转身向门口走去。夏格格愣了一下,立刻抓起一个沙发靠垫使劲冲她背上砸去,靠垫往她背上一撞,弹开来掉到地上。
“你们全都欺负我!”她哭着喊道。
汪雪似乎没听到,到门边打开门。
“站住,你这个送货员,我还没说你能走呢!”
汪雪停了下来,慢慢转过身。
“你要走可以,把这包烟抽完!”她拿起那包一千六百元的烟起身上前塞一根到她嘴里,用火机点燃了,再转身回到沙发上,闭紧嘴盯住她,仿佛在说你这个送货员。
对,我是个送货员,她对自己说。
夏格格把烟盒丢到几上,摆了一个骄傲的姿势,端起咖啡慢慢喝着,想笑却笑不出来。汪雪就站在茶几对面,离她那么近。这使她很烦,于是抽出一根烟给自己点上,吸了两口差点没把自己呛死。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只听得“啪”的一声,一本书掉到地上,她禁不住抬头一看,脸色刷地就变了。她看到汪雪正一边慢慢向后退着一边神情恍惚地看着她,但又不象是在看她,目光迷离,接着叹息一声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她吓了一跳,急忙起身冲上去扶住她,她的眼珠漫无边际地缓缓转动着,问了一句天黑了吗。她说没有,她听了笑着说了句那就是停电了,然后突然神情一紧,眼睛忽地瞪圆了,瞳孔急剧收缩,惊恐地瞪住天花板,紧跟着双脚“啪”的闭拢,双手展开,四肢用力贴到地上形成一个十字架的形状,身体僵硬得如同强直性抽搐。
灯仿佛忽明忽暗地闪起来。
夏格格吓得一下放开手,一边往后缩一边抬头盯住灯。灯不闪了,空气里开始充满令人不安的诡异气氛,一点一点地渗透进她的毛孔。她感到全身发冷,禁不住用双手抱住肩。
汪雪还是那样惊恐地瞪住天花板,嘴里发出一种挣扎的奇怪声音,手指剧烈颤抖着弯成爪形,然后她的头艰难地转到一边,目光游移着在寻找什么,眼睛瞪得那么大,象张着的嘴能吞下整个人。夏格格感到那嘴慢慢转到自己这边来了,白森森的獠牙从嘴里长出来,巨大的眼珠就在獠牙丛中直勾勾地盯住自己,一直盯着。
汪雪,你别吓我!夏格格觉得自己快要哭了,这时她感到自己的家已经不是一个温暖的屋子,而是一个空空的墓,她被关在里面,和一个怪物在一起。怎么办,怎么办?她不停地问自己,身体一边往后缩退着一边拿手漫无目的地在地毯上乱摸。猛的,她的后背撞上一样东西,她的身体一抖,手便触到一样东西――是柳叶的书。它摊开在茶几脚边的地上,安静地躺着。
“夏格格――”她突然听到汪雪的声音阴森地响起,眼睛依然那么大而惊恐地瞪住她,她吓得全身颤抖起来。
“关上――那――本――书――”声音慢慢拉长,越来越暗哑,仿佛进入了一个空洞的黑暗空间。
灯光再次闪动,忽明忽暗地笼罩着整个屋子。
她的手指正触着那本书,听到那几个字立刻一抖猛地抽回去,光线的一明一暗让她想发疯。神经已经绷到最紧,她终于忍不住了,一边放声大哭着一边狂乱地冲上去抓紧她的肩剧烈摇晃着喊道:“求求你,不要吓我,不要吓我了!”
然后她转身抓回那本书,好好地关上使劲塞进她弯成爪形的手里。汪雪的眼珠随着她身体的移动而移动,眼皮就象被什么东西撑住了似的一直就没眨过一下,但手指慢慢抓紧书,夏格格已经不知道什么叫怕了,她已经麻木了,但又出奇的亢奋。而汪雪的表情却慢慢松弛下来。灯光瞬间恢复正常。哭声渐渐转向微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夏格格感到累极了,她趴到汪雪身上抽吸着睡了过去。
好了,这下好了,汪雪任由血从自己身体里流出来,意识陷入一种极其绵软轻飘的黑暗。这种感觉,是要死了吗……
从来没一下抽过这么多烟,汪雪只觉得恶心得想吐,还有一种兴奋不安的烦躁感,她一下跪倒在地毯上,身子一侧倒了下去。地面开始无限延长,她听到夏格格的声音在云端叫她。
天黑了吗,她问,没有,夏格格说。她笑了,那就是停电了。停电了?她一惊,突然所有窗户“啪啪啪”一下全开了,玻璃震碎了一地,一阵阴风猛烈地吹进来,吹得书页“沙沙沙”地飞快翻动着。是柳叶的书,上面写着高一(5)班晚月。
它要来了,是它要出来了!她想爬起来,却感到自己已被钉在地上,只能转动头和眼睛,她看见那本书在很远的地方躺着,翻动着就要停下来了。一轮月亮,一轮好大的月亮,惨白白地挂在天际。原来自己居然睡在一个荒地里,周围鬼影憧憧却又寂静无声,会说话的是那轮月亮,或者是吹过月亮的风。
“我来了,我来了――”月亮的光一明一暗地亮着,仿佛一个颤抖的声音。
她想动,却动不了,有东西穿透她的手腕和脚踝,冰冷地扎进地里。一股股温暖的液体带着腥甜的气味从她四肢的伤口里流出来,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干枯。我要死了吗,她惊恐地睁大双眼,再也逃不掉了吗?不要,不要这样死,她的胸剧烈起伏着,就是这样也不能让那东西出来!她闭下眼睛努力再去看那本书,书旁边居然多了一个人影,正侧身蹲着一页页翻着看。
“夏格格――”她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地叫道,“关上――那本书!”
夏格格听到她的声音慢慢抬起头,转过来的脸居然是一个骷髅。汪雪惊呆了,她却不紧不慢地站起身,突然飞扑到她身边抓紧她的肩膀声音怪异地尖叫道:“求求你,不要吓我,不要吓我了!”
汪雪瞪住她,耳膜突突响着,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骷髅突然笑了,身上的衣服被风吹成了碎片,一缕一缕的挂在骨架上,有一种奇怪的虫在骨架间穿行。一会儿它把那本书捡来,好好的合上放进她手里,并用瘦长枯白的手盖上她的手,慢慢用力抓紧,脸上的笑容被虫子爬成奇怪的形状……
电话铃突然响起,刚从浴室出来的夏格格包着浴巾,懒洋洋的接起电话,是超市打过来的。
“哦,她在我这睡觉呢……没事,我们相处得很愉快。对了,不许开除她啊,要不我可跟你们没完。”
天已经大亮了。看看地上,汪雪依然紧紧抓了那本书睡在那里,脸上换了一种平静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