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咚咚”地跳着,无比兴奋地转着头四面看去,无数的坟堆和墓碑兀立着,可是,可是怎么没看见人呢?按理说,在灵视仪的观望中,此刻坟中的人都会出来,男女老少,都还是他们生前的样子。
听见我的疑问,冯诗人不相信地说,你没看见人吗?笨蛋,这是怎么回事?他拉了一下我的手臂说,你往右边看,那是芹芹的坟,看见了吗?看见芹芹了吗?我认真地朝冯诗人未婚妻的坟堆看去,坟上的小黄花开得密密匝匝的,可是没看见有人从坟堆里出来。
我始终看不见人,冯诗人急了,从我头上取下仪器后说,怎么搞的,我来试试看。他戴上了那仪器,我看着他鼓在眼上的两上金属的半圆,后退了一步,突然想到了我在坟山上遇见的眼球凸在外面的鼓眼鬼。事情原来如此,想当初我真该迎着这鼓眼鬼走上去,再狠狠地捧上他一拳。
冯诗人戴上仪器后,不断地调试着侧面的旋钮,他说,你用过半导体收音机吧,调频时一定要有耐心,尤其是调短波时,手指微微一动,也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我这调频,比半导体收音机的敏感上百倍,所以要有耐心,你以为穿透进另一个空间去那么容易吗?
听他这一说,我有点诚惶诚恐,再不敢轻视这仪器了。我耐心地等着他调试,等着那蓝色光亮穿过现有空间的那一瞬。
然而,冯诗人自己也一直没有调试成功。我失望地说,你这什么玩意儿,顶多不过就是一架夜视仪嘛,红外线什么的,我懂。
冯诗人并不受打击,一边继续调试一边说,你懂过屁。夜视仪在我以前工作的公司早已是成熟产品,要用那东西我买一台过来就是,还用我花三年时间来研究吗?告诉你,我这台仪器,是在夜视仪基础上的创造。我本来用来结婚的钱都花在这研究上了。这里面一片小指头大的玻璃都值几千元。里面还有一种特殊的感应器和加速器,它让人的眼睛的磁场、波段和外界的磁场、波段产生一种逆冲。哼,说这是夜视仪,只说明你是个科盲。
听他一说,我对这架仪器的儿戏心理完全消失了。它的光波或光速逆冲,如果在调试一万次中有一个瞬间进入到另一个空间,这也是科学的曙光啊。于是我安慰他说,今晚在坟山上看不见人,也许是刚过了中元节的缘故吧,鬼都回去了,所以这坟山上冷清得很。
冯诗人已将仪器放回了挎包中。听见我的话,他笑了笑说,说你是科盲,没错。这仪器与鬼不鬼一点关系都没有。在另一个空间,凡存在过的人都存在着呢,什么中元节不中元节的。今晚没调试成功,也许与我们所处的位置、与气候等有关系。
这时,我突然想到了后山上的那座大阴宅。于是对冯诗人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去试试,在那里也许能看见人的。冯诗人问什么地方,我说你只管跟着我走就是。
按照冯诗人的要求,为了保证坟山上的磁场不受干扰,我们仍然没开手电。幸好这片地方已走得熟了,我们在摸黑行进中很快到了那阴宅的山丘下,在即将接近阴宅时,冯诗人却停下来问道,你要去看那空坟吗?我只好实话对他说,我怀疑那里面有——人。我把已在嘴边的“鬼”说成“人”。是因为冯诗人不喜欢说鬼。我对他说,我们翻墙进到里边去,再用你的仪器看看,也许能看见人的。
不料,冯诗人坚决拒绝了我的提议。他是一个守规矩的人,翻墙进院这种事,就算杨胡子不知道,他说他也不做。
我失望至极,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后说,你把仪器拿出来,我们就在这里望一望院墙院门,总可以吧。
我又戴上了那仪器,院墙和院门出现在幽暗的蓝色画面中。我试着不断调试侧面的旋钮,侥幸地想着万一能看见梅子出现,那就好了。可是,画面上除了冷清的院墙和院门,绝无人影的痕迹。在我又要嘲笑冯诗人,这不过就是一台夜视仪时,突然,画面中的院门开了,一个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我的呼吸几乎在这一个瞬间停止,我盯着那女子返身关上院门后,转身向山丘下来了。尽管隔着一段距离,我看不太清那女子的脸,但在她抬头往山丘下望的时候,我还是辨认出她就是叶子。我的心一下子发紧,深更半夜的,叶子怎么会从阴宅里出来呢?
我迅速取下这仪器,低声对冯诗人说,我们回去吧。说完后我便快步往回走,冯诗人跟在后面问,你刚才看见什么了,怎么像逃跑似的。我说,什么也没看见,我只是觉得很困,想回去睡觉了。其实,我是不愿在山丘下遇见叶子,不愿让她发现我看见了她的古怪行为;同时,我也不想让她看见我和冯诗人在一起,不然解释起来也很困难的。
我和冯诗人回到住地后,我返身关死了院门,然后上楼,坐在房间里等着外面传来的敲门声。我会慢慢地去开门,然后对站在门外的叶子问,你去哪儿了?我倒要听听她是怎样解释。
然而,很长时间过去了,并没有敲门声。我开始怀疑在仪器画面中出现的女子是不是叶子,如果我那一瞬的辨认有误,那人不是叶子而是梅子的话,我可错失宝贵的机会了。因为那人如果是梅子,我应该立即迎上前去,让她带我进院里去看掩埋她的地方,那地方的白色茶花开得出奇的好。她会对我这侦察英雄讲出死亡真相,从而揭示出一桩罪恶。
没有敲门声,这夜半的小楼里一片死寂。我轻手轻脚地上了阁楼去察看。在我走上最后一级楼梯时,叶子门上的副窗还透着灯光,但就在这一瞬间,灯光灭了。这说明叶子已在屋里,并且可能听到了楼梯上的动静,然后关灯回避。我站在她暗黑的门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敲了门。眼见为实,今晚我得见到她才行。同时,我也想观察观察她怎样掩饰她的惊慌。
屋里的灯亮了,叶子的声音问道:谁呀?我说,是我。叶子来开了门,我吃了一惊,门开处站着的叶子穿着那件猩红色的睡衣,她这是第一次在我的面前穿出它来。这一瞬,我对她突然有很强的陌生感,这是我平常见惯了的叶子吗?又像又不像。此刻的她面无表情,很冷艳。因此,当她问有什么事,进屋来说吧时,我反而后退了半步。在一阵思维迟钝中,我几乎是自语着说,也没、什么事,我刚才巡夜时听见那阴宅中,好像有人在哭。叶子盯着我,脸上仍然没有表情,她说,你也快算是老守墓人了,夜鸟的叫声,都听不出来吗?我喃喃地回答道,哦,是那种怪鸟。没事了。说完便返身下楼,我听见房门在我身后轻轻关上的声音。
第二天,太阳很好。叶子在院子里看见我时便笑吟吟地说,大许,你的胡子该刮一刮了,留那样长干什么。我看着她,这又是我所熟悉的叶子了。我说,懒得刮胡子呢,这样不更像一个守墓人吗。她说,你想学冯诗人是不是,不过你的头发还没他的长。
叶子此时提到冯诗人让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也许,昨夜在坟山上她已早发现了我和冯诗人,只是她不明说罢了。不过,尽管冯诗人将那仪器的保密看得很重要,我却认为没那么要紧,即使被叶子看见了,也没什么后果的。
早饭后,杨胡子带着叶子又去村长家了。据说他们搞了山门的修建计划,还要搞扩大坟山的征地计划,叶子对我透露过,这些计划的资料到最后会有一大堆。
院子里很安静,那只黑猫在太阳下翻着肚子睡觉,据我的观察,猫是动物里最无忧无虑的一种了。由于几乎没有天敌,睡觉时也敢翻着肚子,对周围的世界不作任何防范。哑巴走过去,蹲下身来逗它,它也只是懒懒地动着一只爪子,和哑巴伸出的手一碰一碰地玩。在这里,有心思逗黑猫玩的人也只有哑巴,因为在这里只有哑巴和杨胡子没有亲人,但杨胡子现在已经有了父母,而哑巴仍然是孤身一人。
我把哑巴叫到堂屋前,第一次郑重地比划着问他,你的、家在哪里?他比划着回答我,不知道。我又问,还记得、父母吗?他摇头。我启发式地又问道,你、十六岁,怎么记得的?他答,这是听、别人、这么说的。
看来,在哑巴的记忆中,没有任何亲人的线索可寻找的。这原因的形成,有很多种可能。要么他是在婴儿时被遗弃,或是被拐卖,要么是幼小时生过什么病,这病导致了他的聋哑,也让他失去了记忆。当然,除此之外还会有让人难以想到的可能性,因为看似简单的人生,其复杂性往往让人叹为观止。不过,我无端地相信哑巴是被亲人遗弃的可能性不大,既然这样,这世界上就会有一对父母,很多年来都在为儿子的去向不明而日夜痛苦着。
想到这里,我对哑巴说,今天下午,我带你、去镇上,照相,好吗?哑巴不解地比划着,为什么?我说,玩。哑巴笑了。
我已想好了这事,到镇上后,先和白玫通电话,让她把她的电子邮箱告诉我。并且说,等一会儿我会让照相馆把一个人的照片发给她,让她在报上发一则寻亲广告。广告文字我会在电话里告诉她。至于广告费用嘛,由我回来后补上。
想好这事后我心情舒畅。看到哑巴又蹲到地上去逗那只黑猫,我想要是哑巴寻到父母的话,我要建议杨胡子把这只猫送给哑巴,让他带回去作为他少年时光的见证。
这时,堂屋里的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是刁师傅打来的。他说他回去后,老梦见有人敲房间的门,开门后是那个住在镇上饭店的女人,她仍然是僵笑着说,明天早晨,楼下有早餐,是免费的。刁师傅在电话里说,这梦搞得他坐卧不宁,找了算命先生后,算命先生说他得用红纸封一个碗送给这个女人,才能消灾。他打电话给我,就是想问一下这女人的通信地址,他想把这个碗寄给她。
我说,刁师傅,你寄西河镇邮电局,紫花收,就行了。邮局的人都认得她的。
放下电话后,我回想着那夜的情景。紫花敲门,说话,她脸上的笑是僵硬的吗?我当时一点儿没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