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扫墓的人渐渐稀少。我们从山上下来,也都松了口气。回到院里时我首先上楼去看叶子。她今天病了,早晨起来后就脸色苍白,她说胸闷,胸痛。杨胡子让她去西河镇看医生,她说不用了,自己有备用药,吃药后睡一睡也许就会好起来。
我上了阁楼。叶子让我和她一起坐到露台上,她脸色仍然不好,我说你坐在这里吹着风不好吧,她说睡在屋里更闷,坐这里好受一些。我问她这病是怎么回事,她说,昨晚做了一个梦,醒来后就觉得胸闷、胸痛。
叶子的梦有些奇怪。她梦见她的胸罩被人一把抓掉了,那人面目不清,抓掉她的胸罩后,又用一根钢针来扎她的胸部,她觉得一阵刺痛,便醒了。醒来后果真觉得胸闷、胸痛,呼吸也有些急促,到早晨也没见好转。
我想了想说,你这梦没什么,你的胸罩晾在这露台上被风吹掉了,那胸罩可能很好吧,你有些心痛,所以就做了这个梦。
叶子说,没那么简单吧。掉一个东西再心痛,也到不了被钢针扎的程度。并且,人也病恹恹的了。
叶子的话有道理。她的胸罩不是被风吹掉了,而是被人偷了,这对她是一种侵犯,所以梦中的她才作出了强烈的反应。
我把这个意思说给她听后,她有些吃惊。她问,谁偷的?我说,小弟。因为昨天我对他谈起此事时,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虽说他以前常羞怯、脸红,但近来已经好多了,为何一提到胸罩又脸红,这是他心虚的表现。
叶子又问,那他怎么来露台上的呢?
我站起身,走到了露台边上去认真察看。楼下有不少树,大多长得比露台还高,并且与露台隔着一定的距离。但是,其中有一棵树弯得像弓一样,一根很粗的树丫刚好抵住露台的下沿。爬上那棵树非常容易,上了那根树丫后,伸直腰将手一搭,就是露台的栏杆了。用这种方式爬上露台来,对任何人都不是难事。
我把这树丫指给叶子看,她“哦”了一声,不愿意承认似的说,小弟不会做这种坏事吧。
我说,他这样做,也说不上坏不坏的。于是,我对叶子讲了他七岁时的经历,一个被淹死的邻家大姐姐,游泳衣被退到了腰间,他在旁边守了两小时,这期间,大姐姐赤裸的胸部不可能不对他形成朦胧而又强烈的刺激。
叶子想了想说,那这事怎么办?
我说,很简单,让他把胸罩交出来,再教训教训他。
叶子说,别、别、小弟其实也挺可怜的。并且,不管怎样这事也还是你的猜想,并没有证据的。
我说,那就等一等再说吧。不过我会找到证据的。
聊天也许真能治病。我和叶子聊着聊着,她突然说感觉身体好多了,胸闷胸痛也没有了。此时天已向晚,从露台上望出去,坟山上已没有了人影。我说我们下楼去吃晚饭吧,天黑后,还要去那座大阴宅的围墙外焚香烧纸的。刁师傅留了三大箱香蜡纸钱和鞭炮在这里,委托我们在七月半的晚上替他们烧纸送鬼。
晚上,天黑下来好一阵子之后,杨胡子说,时辰到了。于是,我们一行人扛着三个大纸箱上坟山去。路过杨胡子父母的坟时,我们停下来,等着他在坟前烧了香蜡纸钱,并磕了三个头后,大家又才继续前行。今夜的坟山与平常不同,白天满山的扫墓者虽已消失,但空气中还飘浮着烟熏火燎后的气味。一些坟前的蜡烛还残留着幽幽的火光。它像在为出行的魂魄照路似的。
登上后山那座山丘后,我们便首先在阴宅的院门前点燃了香蜡纸钱。然后,杨胡子要我们沿着院墙一路烧过去。他说,照看空坟其实更难,今夜如果不把围拢过来的孤魂野鬼招待好的话,他们会钻进围墙里面去赖着不走的。到时,如果传闻里面闹鬼,客户又会怀疑我们说,你们说这坟山是风水宝地,又吉祥又保佑后代,怎么还会闹鬼呢?
为了让围墙四面都燃起香蜡纸钱,全休人员被分成了三组,我和叶子负责从院门到围墙西侧的一段。正烧着纸,杨胡子又巡视过来了,他问我道,刁师傅今天早上从镇上过来时,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他是不是对我们这里意见挺大呀?
我笑了,一边烧纸一边对杨胡子说,他不是不高兴,而是昨晚住在镇上被吓掉了魂。
昨晚,我和刁师傅刚睡下一会儿,突然有人敲门。刁师傅尽管酒醉,但听见敲门声还是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我开了灯,开门后见是紫花。她站在门口对我说,我是来告诉你们,明早楼下备有早餐,是免费的。
紫花说完这话转身就走了。我关上门回转身来,看见刁师傅眼神发愣地坐在床头。我问他怎么了,他说,那女人说话时对我笑了一下,但笑的时候脸上是僵硬的,就像死人被整过容后带着笑意一样。
刁师傅的描述让我也陡生寒意。不过我并没注意到紫花刚才笑过没有。我安慰他说,没事,这女人是我们的熟人,你就放心睡吧。
他躺了下去,嘴里却喃喃地说,你们的熟人又有什么好,你们是守墓的,你们的熟人也……
他话还没说完,已经在酒醉中睡过去了。我再次关了灯上床睡觉,刚要睡着,突听得对面床上“哇”的一声,我开了灯跳下床,看见他正趴在床边呕吐。酒醉呕吐本不算回事,可他这次不同,吐了后便向后一仰,我再叫他时也没有回应了。他的眼睛翻了几下白眼后紧闭起来,显然是昏迷过去了。我摸摸他胸口,心还在跳,于是打开门大叫来人。
西河镇唯一的一家小医院并没设夜晚的急诊。我和紫花还有她嫂子一起擂门后,幸好有住在里面的医生来开了门。医生检查后说是有中毒反应,于是很快给他输上了液。半小时后,医生说无危险了,再输一瓶液后便可稳定下来。于是,紫花和她嫂子回去休息,我留在病床边守着他输液。
又过了一会儿,他睁开了眼睛,用细微的声音问道,这是在哪呀?我说在医院。他说,你骗我。这是在、在你们坟山边的房子里,是吧?我知道,你、你们要留我,我同意,我住这里不走了……
说了这些话后,他眼睛一闭又迷糊过去。我守在旁边,看着输液管里一滴一滴的液体,突然产生一个可怕的感觉,刁师傅刚才已经同意留在墓园,这中毒反应怎么会让人这样呢?医生分析时说过,是那种野菜和酒精的混合作用,如此看来,这店里的野菜是否就是要让人吃后变得傻乎乎的,然后由紫花哥嫂介绍变傻的人去做守墓人呢?介绍一个人三百元,这比卖饭菜赚钱多了。
我越想越恐惧。叶子到墓园前在这里住过三天,然后就直奔墓园而去,会不会,也与这野菜有关。
幸好,我的恐怖推测没有取得有效证据。因为刁师傅在输液醒来后,并没再提要留在墓园的事,而只是有气无力地说,好险啊,我在昏迷中一直和你们坟地中的鬼打交道,差点就回不来了。
当然,我在烧纸时并没有把全部情况说给杨胡子听,而只是说刁师傅喝醉了酒,睡在店里一夜都梦见鬼,被吓得不轻。杨胡子听后便笑了,他说,这是活该。他来这里看见飞檐损坏差点骂了我一顿,他又不是主人,逞什么凶?到坟山上逞凶的人都会遭报应。
这时,阴宅围墙四周的堆堆火光已燃得明亮,纸钱灰一阵阵飞舞起来,像是有无数孤魂野鬼在抓抢它似的。杨胡子说,放炮!于是,我们点燃了挂在树上的鞭炮。在震耳的爆响中,阴宅也仿佛晃动了几下。于是我们下山。路上,杨胡子对我说,今晚烧纸放炮,阴宅的主人给了八百元的代办费,明天给大家发奖金吧。我立即将此话转告给走在身后的叶子,她听后高兴地说,我又可以去西河镇买书了。那书店我已很熟,店里没有的书,只要你买,他也可以从外面给你调来。我打趣她道,你是真正的读书人。因为经典书的作者大多已经作古,所以在墓园读书,才真叫天人合一呢。她说,你的鬼脑筋转得够快,可转得快也别冤枉了好人。我反复想了,觉得小弟不大可能做那种事。
她还在想着胸罩丢失的事。我想,那要是小弟偷的,事还简单;要不是的话,也许更复杂了。
冯诗人通知我,今夜上坟山去,但条件是只能有我一个人跟着他。这晚本是我和哑巴巡夜的,冯诗人连哑巴也要回避,一方面说明他对他研制的灵视仪绝对保密,另一方面说明他已把我看成知己。于是,天黑以后,我对哑巴说,今夜、你、睡觉、我、一个、上山。听话。并且,不准、跟踪、我。哑巴眨着眼睛,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他还是比划着说,我、听你的。
我和冯诗人是在半夜时分上坟山去的。冯诗人说,这个时候,灵视仪的效果最好。他背着一个胀鼓鼓的帆布挎包,头发已长过衣领,那样子,很像是一个以死亡为题材的摄影家。我们在坟丛中走着,天黑得两步外就看不见人。冯诗人却很兴奋,他说别开电筒,要保持这种磁场不受干扰。
我们在坟山深处站下来。看见冯诗人在打开他的挎包,我兴奋起来。虽说我总认为他的灵视仪不可能成功,但事情已经临头,要是我用它一下子看见了另一空间的人,我担心我会不会晕倒。这时,冯诗人已把一架仪器戴到我的头上,我的眼睛被遮住了。我伸手摸了摸头上,有金属条从头顶箍下来,我想我此时的样子也许有点像无线电报务员。由于双眼被严严实实地罩住,我有点心慌地问,怎么什么也没看见呀?冯诗人低声说,你急什么急,我还没给你开机呢。说完后,我感觉他的手在靠近我太阳穴的部位动着,也许仪器的开关或调试钮在这个位置吧。
很快,不可思议的神奇景象在我眼前出现了。开始是一点蓝光,那光点像最远的星星那么小,慢慢地,光点逐渐扩大,在这片幽暗的蓝光中,我看见了树,看见了坟堆和墓碑。然而,这些景象和我白天看见的不一样,这些物体的边缘都有明显的线条,有点像X光照出的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