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疑惑地问,坟地里还会出什么事?胖女人说,也不是什么大事。那坟地,你刚才来时看见了吧,一排排的坟之间总有一条石板铺成的小路。可是,有一座坟边长出了一棵藤蔓,像蛇一样横在路上,人经过时稍不留神就会被绊倒。用剪刀剪了它,没几天它又横在路上了,我就没见过长得这样快的青藤。今天,杨胡子他们终于决定,带锄头去将它连根挖掉算了。你知道,坟边是不能随便动土的,所以动锄之前,先要向那座坟烧香烧纸才行。不过这也费不了多少时间,想来他们快回来了。
正说着,一个精瘦的少年已经跳进门来,他脖子细长,仿佛一拧就会断掉似的。他扑到锅台边用鼻子嗅了嗅,然后用手向胖女人比划着,喉咙里发出“啊啊”的声音。胖女人说,哑巴你莫急,马上就开饭了,胖女人同时还向他做了个吃饭的手势,哑巴便坐到一张大方桌边上去了。进门的第二个人是个头发很长的男子,穿着一件铁灰色长袖衬衣,脸色疲惫,像是个颓废派的艺术家。他进门后几乎没看过我一眼,仿佛对任何陌生人都没有兴趣似的。他径直走向饭桌,在靠近墙的那一边坐下。在幽暗的光线中,使得他看上去像是个影子。进门的第三个人有些不同,人未到,声音先到了。周妈!这条蛇,我把它逮回来了!不用说,此人定是杨胡子了。这个跨进门来的老头身体硬朗,下巴上的一撮山羊胡子,让人想到老式中药店的算账先生。他把盘在手上的一条藤蔓递给胖女人说,周妈,你把它塞进灶里烧了,把它烧成灰!不然这怪物还会出来的。周妈便抖抖地接过藤蔓,显然有点害怕。她歪着头把它塞进柴灶里,又加进一大把谷草,红亮的火光立即从灶门上沿舔了出来。
周妈拍拍手上的草屑,看见杨胡子正盯着我,便走过来就,这小伙子呀,呵呵,要想当和尚,寺庙还没找着,却把腿摔伤了,周妈将我这个可怜人的情况讲了一大通,并向杨胡子提出了让我留在这里养几天伤的建议。杨胡子一边听,一边习惯性地点头,不知是同意了还是正在考虑。听完周妈的话,他走过来提起我的裤腿,指着我的脚脖子说是这里吗,我说是,他说怎么没肿啊?我心里一惊,看来我的计划已经有了疏漏。我只得硬着头皮说,但是骨头里面痛,一走路就痛得钻心。杨胡子沉吟了一下说,你是在什么地方跌倒的?我急中生智地答道,坟地里。杨胡子立即不安地问道,坟地里?具体什么地方记得吗?我说那么大坟地里各处都差不多,记不清了。杨胡子仍不甘心,你再想想,比如你跌倒时,看见旁边的墓碑上是什么名字?我仍然摇头说,没注意到。杨胡子便转向对周妈说,在堂屋里烧三炷香,今晚子时,让他将香灰敷在痛处,连敷三晚,包好。说完,他又转头问我道,哦,小伙子,叫什么名字?我说叫许勇,朋友们都叫我大许。他便说,好,大许,咱们先吃饭吧。
我心里一阵轻松,刚站起身来,鼻子里便钻进一种异样的气味,有些苦涩,有些闷香。周妈望了一眼灶门说,是那怪藤的魂魄出来了。杨胡子果断地一挥手说,大家去院子里避一会儿,这东西毒得很。
大家便到了院子里,连哑巴也懂事地跟出来了,但那个长头发的男人却坐在屋里没动。周妈便向屋里喊道,冯诗人,那气味会熏死你的。屋里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不碍事。杨胡子便对周妈说,不管他,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不怕这些邪。
大家在院子里站了几分钟,周妈便走到门口去嗅了嗅,然后回头说,它走了,大家快进屋吃饭吧。
这顿晚饭注定了一波三折。大家刚在饭桌旁坐定,杨胡子才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叶子怎么还没下楼来呢?周妈便走出去,对着楼上叫道,叶子,吃饭啰。楼上没人应答。杨胡子自言自语道,这女子,夜里不睡觉,白天又睡不醒,一定是睡着了。他对哑巴比了一些手势,哑巴便上楼去了。很快,哑巴回到了厨房,又比又叫地向杨胡子汇报。杨胡子纳闷地说,不对呀,房里怎么会没人呢?周妈想了想说,哦,叶子可能是去西河镇了。我昨天听她说,她在镇上新认识了一个叫紫花的女人,她今天去镇上买东西,今晚可能就住在紫花那里了。
周妈的一番话听得我毛骨悚然,一顿晚饭也没吃出什么滋味。饭后,天已经全黑了,可天上有一弯冷月,我装得一瘸一拐地在院子里散步。周妈说,你上楼歇息去吧,我说这脚得活动活动,会好得快一些。
眼前的这幢小楼,杨胡子已领我看过了。楼下除厨房和周妈的房间外,有一间较大的堂屋,上方供有观音菩萨的像。靠墙摆有一些藤椅和茶几,算是墓园的接待室了。堂屋角上开有一道门,里面的屋子是骨灰存放室,供人下葬前临时使用。这里面同时放有不少香蜡纸钱招魂幡之类的东西,据说这屋里的东西都由叶子管理。楼上有5个房间,杨胡子、冯诗人和哑巴各住一间。最尽头的两间是客房,供扫墓和下葬的客人天晚了需要留宿时使用,今晚我就住在最尽头的那一间。这里还有一道楼梯通向阁楼,那是叶子住的地方。据说阁楼外面有一个很大的平台,可以望见大部分坟地的景象。
我在院子里那些做墓碑的石料上坐下,那只忽隐忽现的黑猫已不知去处,我无端地觉得它是蹿到屋顶的平台上去了。院门早已紧闭。杨胡子郑重地对我讲过,要是在夜里听见有人敲门,是万不可下楼来开门的。记住了吗?我连忙说,记住了。
我上楼的时候,木楼梯发出的声音有点回声,仿佛是另有一个人在和你同时上楼似的。我想起了在车上那个叫紫花的女人说的话,千万别留在那里过夜……可是我现在只有上楼去住下这一条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脑子里忍不住地闪过一个念头,进到房间后,是否需要先写下一张遗嘱什么的,再把这张纸藏在地板下。这样,我即使死了或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我的父母和报社领导也有线索可循。
我上了楼,向最尽头的那道房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