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离开墓园的这两天,后山又起了新坟,可我今夜决不想深入到那里去。夜半三更的,总之没人看见我,我只需在坟山浅浅地走一走,将叶子的安排应付过去就行。除非叶子追出来陪着我,那一同深入到后山去也是可以的。我之所以产生这个想法,是因为我意识到,叶子一方面想赶我走,另一方面,她对我是有好感的。想想第一次巡墓,我牵着她的手她也没有拒绝;后来我病了,她还在床前念书给我听。这样想来,她安排我一个人夜半巡墓,也许就是想让她来陪着我。作出这种预想时我心里一阵温暖,但同时也很迷惑,不知对我有好感的叶子,是人或鬼魅中的哪一个。
在黑暗的坟山上,我的预想很快成为了事实,因为我听见坟丛中的石板小路上隐约传来脚步声。叶子爱穿一双红色的水晶凉鞋,这种鞋底碰响石板路,发出的就是这种声音。我突然有些慌张,有些羞愧,因为我此刻还在坟山的边缘地带徘徊,这不但说明我偷懒,还说明我没有勇气,是个胆小鬼。为了纠正我的形象,我立即向坟山深处走去。我想在前山与后山的交接地带停下来,这样回头迎接追上来的叶子,事情才说得过去。
我晃着手电在坟丛中穿行,手电光却越来越弱,很快变成了一星什么也照不见的萤火,是电池用完了。叶子给我这样一只手电,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幸好此刻已到了进入后山的转弯处,几棵标志性的大树黑糊糊地立在路的两边,让人一抬头感到像要进入鬼门关似的。
我站了下来,回转身望着来路。说是“望”,实际上什么也看不见。我只有用耳朵听,黑暗中有风声,有树叶落地的声音,也似乎有一路走来的鞋声,可很难确定那是不是有人走路的声音。当我的眼睛在黑暗中慢慢适应下来以后,才突然看见叶子已经披着长发坐在离我不远处的一座坟边。
我叫道,叶子,她不理睬我。我说,你是来监督我吗?你看我做工作,从来都是认真的。我知道,你想让我离开这里,我床头出现的冥鞋,从门下塞进来的纸条,都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要赶我走呢?我并不会伤害你的。也许你赶我走是好意,要我离开这里的凶险,可是,我们一起对付这里的凶险不是更好吗?我知道,你在这里守墓并不是心甘情愿的,一定是杨胡子用香灰或者一些奇怪地草药迷惑了你,我们为什么不能解除他的控制呢?
叶子坐在坟边,一直沉默不语。我突然意识到,此刻跟我而来的,也许不是给我安排工作的叶子,而是多年前在阁楼上上吊自杀的女孩。她长得和叶子一样,只能解释为是叶子的前世。如果真是这样,我更有必要将事情搞清楚了。我说,叶子,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想听你说说你的真实经历。
那个坐在坟边的人影仍然沉默不语。我向她走了过去,我想拉起她的手,看看这手是不是温热的。这时,一阵冷风突然刮来,夹杂着树叶和沙尘,我揉了揉眼睛,再看坟边时,人影已没有了,只有一丛黑糊糊的灌木立在那里。
上面这事,一般人会解释为错觉,我当时也情愿这样想。可是不,可怕的事立即就出现了。正当我抬腿往回走的时候,暗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迎面而来的人影。这人的头特大,面部不清,两个眼珠像小山丘一样凸出来,足有鸡蛋那么大。我顿感毛骨悚然,心脏紧张得像要破裂一样。我本能地往后退、退、退、然后叫了一声“妈呀”转身就跑。我在黑暗的坟丛中跌跌撞撞地跑了一段路,看见一处坟前亮着幽幽的火光,燃过的香蜡纸钱一片狼藉,只有这长明灯的小火苗还在夜风中跳荡。看见这座新坟,我知道我已经跑到了后山的深处。我定了定神,还没想好怎样回去,那鬼怪又在不远处出现了。并且继续朝着我而来。我只得转身再跑,并且选择了向低处跑,这样可以彻底跑出这座坟山。
我终于从后山上下到了比较平缓的地方,借着微弱的天光,我发现我正穿行在一片玉米地里,玉米叶子和玉米棒子的气息向我传递着人间烟火的气息,我长出了一口气。
我穿出玉米地继续往前走,以前我在坟山的高处眺望过这片地貌,知道沿着后山和前山的山脚是可以绕回住处去的。我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和玉米地里不断地走着,走了很久之后,我突然发现我又回到了最开始的那片玉米地里。虽说玉米地都是一个样,但这片玉米地的特征是,地的右上方有一处农舍,并且传出婴儿的哭声。这样,当我又看见这座房子,又听见婴儿哭声的时候,我又迷惑又沮丧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现在有两种选择,一是坐在这野地里等待天亮;二是去向这户农家问路,只要他们给我指一指方向,一切就容易了。我当然选择了后者,尽管夜半三更去敲门问路很冒犯别人,我也顾不得了。
我出了玉米地向那房子走去。进了一道篱笆之后,婴儿的哭声更响了,还传出一个女人“哦哦哦”地哄着孩子的声音。我慢慢走向房门,正欲举手敲门时,房角突然窜出一条黑影,重重地将我扑倒在地,有男人大口地出气喷到我的脸上。这汉子的蛮劲特大,还没等我挣扎起来,我的手已经被他反绑了起来。房门也开了,这汉子向屋内喊道,姐,这贼已被我抓住了。
我被押进了堂屋,强烈的灯光让我一下子有些睁不开眼。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叫道,快说,你这几天夜里老在房外转悠究竟想干什么?害得我回娘家专门叫了兄弟来守夜,就是要抓住你这个贼!
我急忙声明我不是贼,也从没来过这里。今夜是迷了路,才来这房前问路的。
话刚说完,我的背上已挨了一拳,那汉子吼道,还想狡辩,赶快坦白交代,不然天亮后把你送到乡上的派出所去。
这时,我已看清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正是我在回西河镇的车上看见的怀抱婴儿的那一位。她也仿佛认出了我这个同车的乘客,她说,你,是从外地到这里来的?
我说我是这坟山上的守墓人。今夜巡墓后从后山下来迷了路。
年轻女人便后退了一步说,你叫大许,是不是?这里的守墓人我都知道的。听见女人这样说,站在我旁边的汉子也后退了一步,我感觉到他的恐惧。
这时,堂屋里的侧门开了,一个老太婆走了出来。她手里似乎捏着一个小东西,走近后我才看见那是一根缝衣针。她用苍老的声音说,守墓人,好,让我看一看,你是人还是鬼。说完,她便用缝衣针在我手臂上狠狠一扎,我痛得叫了一声,年轻女人和她兄弟都凑了上来,看见我的手臂上,一串鲜红的小血珠已经从扎针处冒出来。他们都如释重负地“哦”了一声。
年轻女人叫她兄弟给我松了绑,然后抱歉地说,山上的守墓人都鬼兮兮的,我们必须得试验一下,你们那里那个叫叶子的女孩,去年在我这里借宿过一夜,我当时正怀着孕,后来孩子生下来,就成天地哭。有人说,这是叶子对我的影响,因为有人看见她在山坡上跌倒后,膝盖皮都跌破了可就是没有血流出来。
这时,老太婆止住了年轻女人的话,水艳,别跟他说那么多了,让我来说一件事。老太婆转向我说,你回去后,能不能给叶子说一下,让她将留在这里的鬼气收走吧。只要我孙儿不这样哭,好好长大,我们全家都感谢她了。就说去年让她在这里留宿,我们也是出于好意。她不该这样对我们呀。
我疑惑地问,她怎么会来这里借宿?
叫水艳的女人便说,那天有人下葬,来了很多车,可有一辆车坏了,到天黑也没修好,便有几个人在你们那里住了下来,叶子便跑到我这里来,说是那边吵闹得很,她是要安安静静才睡得着觉的。
我“哦”了一声,但心里对这事却一点儿也没想明白。
我回到住处时离天亮已不远,可天地间在这一刻更加暗黑。我推开虚掩的院门,关在院子角落的一只公鸡突然响亮地打起鸣来。这只大红公鸡是周妈刚买回来的,说是院子里阴气太重,墙根一带已生出一些毛虫,让人看见就起鸡皮疙瘩。院子里唯一带有活气的生灵是那只黑猫,可是这猫说不上是有阳气的动物,它蹲在院子里那些做墓碑的石料上,常常一蹲就是几小时动也不动,这是它的捕食从古至今就靠潜伏和守候养成的习性。周妈是懂阴阳的人,她买了大红公鸡回来,这院子里的阳气就上升了。
可是,公鸡管不到坟山那样远的地方。我走进院子时,听见公鸡打鸣过后,还有舒适的鼾声传来,这使我深感委屈。你们倒睡得好,我可是在坟山上差点被鬼吃掉。这种事情让我立即张开喉咙大叫,出事了!出事了!大家快起来呀!
楼上楼下的灯都亮了,所有的人都来到了院子里,听我讲完坟山上的经历,除了哑巴一时还没搞懂外,其余的人都深感震惊。周妈立即端出一盆她随时积蓄在那里的淘米水,让我赶紧用这水洗头、洗脚。我虽然对这能驱邪驱鬼的水半信半疑,但此刻我守愿照办。在我洗脚时候,叶子又追问道,你说那鬼怪的眼珠凸出来,有两个鸡蛋那么大?我肯定地点头说,我看得实实在在。周妈立即“哦”了一声说,我想起来了,昨天做晚饭时,我一连敲开两个鸡蛋都是坏的,便随手扔在了灶边,我转身,那只黑猫已蹿出来将两个坏蛋全吃了。我一下子还没听懂周妈的意思,冯诗人说道,周妈,你是说那个鬼怪是黑猫变的,是不是?这太玄乎了吧。说完,冯诗人笑了起来,叶子也笑了。我的真实经历让周妈一乱分析,似乎变得像儿戏一样了。我气恼地瞪了周妈一眼,她却喃喃地说,你们年轻,懂什么?这只黑猫夜里从不在这院子里,到哪去了,你们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