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个老妇人来到了墓园。我是在电话里听出她是一个老妇人的,可是,她到达这里后,看上去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老。尽管她年近六旬了,走路说话都很精神。
她是自己开着一辆小车来的。一进院门,便连声夸赞这里的环境好,一副巴不得搬到这里来住的样子。杨胡子乐呵呵地接待她,泡上茶水后,还破例叫周妈赶快去镇上买菜。老妇人一摆手说,不用客气了,随茶便饭就行。杨胡子却说,那怎行?你是第一次光临这里,得好好招待才行。老妇人便说,吃饭事小,咱们先上山去看看吧。杨胡子连声应道,好好,便陪着她走出院门去了。
周妈挎着菜篮从厨房出来,发现我和叶子都露出对这妇人搞不懂的样子,便走过来低声说道,她可是我们的大客户啊,在省城承包了好几家医院的太平间,病人死了后葬哪里不葬哪里,家属就听她一句话。
杨胡子陪老妇人去坟山以后,很久没回来,估计除了观览整个墓园外,他们还商议不少事。直到午饭桌上,杨胡子才将这妇人介绍给大家,这是丧葬公司的薛经理,以后薛经理的业务来了,大家得优先办理。薛经理立即说,大家多合作嘛,总之我们都是吃死人饭的。她这话刚完,我看见叶子推开饭碗转头呕了一下,我也顿觉胃里发翻。在饭桌上少有说话的冯诗人却开口了,他说薛经理话不能那样说,人都是要死的,我们该做啥做啥,说吃死人饭太狠了吧。杨胡子立即瞪了冯诗人一眼说,薛经理没说错,没死人,我们不都是要饿饭吗?
饭后,杨胡子将我叫到无人处说,等一会儿,你和薛经理一起回省城办点事,就几天时间,办完事她会派车送你回来。
这事来得突然,我问,办什么事?杨胡子说,在车上她会给你讲。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坐上了薛经理的小车。她开着车,并不说要办的事,而只说闲话。先夸我选择这职业有眼光,并且以我的年轻有为,以后很可能做上这里的主管。接着问起我关于哑巴的情况,是什么地方的人?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吗?我对此当然是一问三不知。她说,怪了,杨胡子也对他迷迷糊糊。我来这里就注意到这个哑孩子,有点像……唉,不说他了,我们还是讲正事吧。
她是在汽车已驶上去省城的高速公路后才讲起正事的,这给我一种只能办好这事而不能回头的感觉。可是,我办得了这事吗?她要我回城后约肿瘤医院的院长出来吃饭,理由是,说我的一个姓薛的亲戚有一个清代的青花瓷瓶,放在家里怕被盗,想请他保管保管,因为医院保管室想来是很安全的。
我说,这事我恐怕办不了。
她说,你以前不是在这家医院工作吗?不是办公室的嘛,你照我说的话去约院长,他会出来吃这顿饭的。他只要出来你就没事了,怎么样?
见我不回答,她想了想又说,我知道你在墓园工资低,这事办成后,我给你两千元报酬,要么,我现在就把这钱给你。
我急忙说不要不要。此时车已驶上了进城的立交桥,我突然灵机一动说,我尽量努力去做,两天后给你回话,不过你也要做好办不成这事的准备。
她胸有成竹地“嗯”了一声,给了我她的名片说,保持联系。
我在墓园编造的曾在肿瘤医院工作的经历,给我带来了这个大麻烦。想来这个专门承包医院太平间的老妇人,早已对这个死亡率最高的医院垂涎欲滴了。我帮不了她,但既然已经回城,我突然想到可以借机办一件重要的事。
我又走在了繁华的都市中。直入云空的高楼和刺眼的广告牌,让我有恍若隔世之感。匆匆忙忙的男人和五颜六色的女人与车流交织在一起,尽管这些人注定了最终要坠入死亡坟地的冷清,但此刻我要敢对他们这样喊出来,肯定会被满街的人看作疯子。因此,我只能像一个智者一样保持沉默。
我没回报社去露面,而是在晚上打电话约了女记者白玫出来喝咖啡。我还没忘记活着的人都喜欢用喝咖啡打发掉一些光阴。
白玫来了,气息鲜活,V字领的低处有点迷人。看来,她上次因采访墓园而带来的惊恐已烟消云散了。不过实在抱歉,我要和她谈的仍然是墓园。我简单对她谈了我在墓园暗访的初步经历,并要她发誓对此事保密。然后,我拿出一份早已起草好的“寻人启事”,要她代我办理一下在本报刊发的事宜,费用由我出。
寻人启事的内容如下——
寻袁燕洁,有失散多年的亲戚找你。见报后请速致电139********联系。
白玫看了“启事”后疑惑地问,袁燕洁,这是什么人?
我说,你采访墓园时不是听杨胡子说小鬼当家真可怕吗,这人就是小鬼的母亲,我在墓碑上看见的,启事见报后,她若打你的手机联系,你就记下她的电话,然后说她的亲戚会和她直接联系的。你将她的电话告诉我后,就没你的事了。说完,我将墓园的电话给了白玫,并说打电话给我若是别人接的电话,你就说你是我表妹。
一切安排停当之后,我在心里表扬了自己一番。啧啧,特种兵出身的记者就是不同。谁说这时代只出贫民与富翁不出英雄,待我此次暗访成功后,将一个惊天的秘密公之于世,大家就会知道英雄犹在了。
第二天中午,我给那个老妇人打电话说,薛经理,实在不好意思,此事被我办砸锅了。我见到院长后刚说出此事,他便疑惑地将我全身上下看了一遍,好像我是外星人似的。他并不接我的话,而是质问我为何无故离职,并说我要不写检讨就开除我,吓得我赶快跑掉了。
我编造的这番话让薛经理失望至极。她沉默了一下说,好吧,也只能这样了。我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然后说,我中午后就准备赶回墓园去,说是你可以派车送我吗?她立即在电话里无精打采地说道,唉,这几天太忙,可能没车送你了。我心里一凉,但立即硬气地说,没事,我这就去车站坐车,省得我坐你那小车还头晕呢。
我乘车返回墓园,一路顺利。在去西河镇的车上,后排有一个婴儿一直在啼哭。我回头看去,一个年轻农妇正焦急地抱着怀里的婴儿,不停地叫着“宝宝乖乖”,可婴儿仍然哭。她的旁边坐着一个额头上凸着青筋的汉子,可能是被婴儿的哭声搞得心烦吧,他将头转向另一边。车过半程,这汉子下车了,婴儿一下子不哭了。这时车上有人说下车的汉子是个屠夫,这一带有名的杀猪匠,是他身上的血腥味把婴儿吓哭了。有人反驳说,婴儿那样小,不可能知道那汉子是杀猪匠。况且那汉子身上干干净净的,哪有什么血腥味?有人不同意这说法,啧啧,别以为婴儿不懂事,孩子越小越灵,比我们大人灵动多了。
在去西河镇的车上,总有些不大不小的玄乎事搞得我头晕。我想到了上次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叫紫花的女人,当时车上如果有婴儿的话,一定会哭闹得全车人心绪不宁的。我还想起了我小时候经常半夜哭闹,长大后大人讲起这事时,却从不提我哭闹的原因,不知大人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得不知道。
车到西河镇,我没敢进镇上去,而是径直拐向了通往墓园的土路。快到墓园时,一辆迎面而来的黑色小车在我跟前戛然停下,车门开处,是杨胡子走了下来。他问我给薛经理的事办好了吗,我说没办好,并简要讲了下事情的经过。他说也罢也罢,咱经营好自己的墓园就是。这时,车上又下来一个男人,杨胡子给我介绍说,这是公司总部的王主任。王主任审视了我一下说,不错,咱公司所属的三个墓园中,西土墓园的管理人员是文化素质最高的,小伙子,好好干吧。杨胡子也接着鼓励了我两句,还告诉我公司总部组织了人去南方考察学习墓园的经营管理,他此行出去,要一个月时间,这期间墓园的工作由叶子主管,大家一定要听她的安排。
这一变化来得有些突然,望着扬尘而去的小车,我心里有了一种少有的轻松感,好像阎王爷走了小鬼们可以闹翻天似的。
我转身向墓园走去。也许,这管制放松的一个月,将使我对这里种种鬼魅现象的调查取得突破性进展。
夜半的坟山,黑暗中弥漫着潮气、青草气和香蜡纸钱燃烧后的怪气味。连绵不断的坟丘和墓碑在我的电筒光里忽明忽暗,像是附了魔法在黑暗中跳进跳出一样。让我一个人在夜半巡墓,这是叶子的安排。我当时一听头都大了,立即说这安排不公平,白天巡墓是冯诗人和哑巴两个人,而夜里却让我一人出来,这不是存心要让我吓出毛病来吗?叶子说,白天巡墓,要干点培土之类的维护活,而夜里巡墓只是走走看看,一个人足够了。吓什么?如果怕鬼就别干守墓人这一行。
代理主管的叶子比杨胡子厉害多了,这是我一点儿也没想到的。在这之前,我还以为杨胡子走了,大家可以轻松。当然,叶子这样对待我一定是另有想法。昨天下午我回到墓园时,她就显得出乎意外,她原以为我离开墓园去薛经理那里做事了,没想到我又出现在墓园。现在,她作出这种安排显然是逼我辞职走人,这只说明她已觉察到我正接近她和这里的各种秘密。识破了她的心机,我随即接受了这种安排,只是嬉戏似的补充了一句说,如果鬼把我抓走了,你们可要给我烧点纸呀。
现在,我对叶子的判断已经渐渐明晰起来。在守墓人的阁楼上,住着两个女孩,一个是叶子,她读过很多书却冒充山里妹子在这里守墓;另一个女孩是鬼魂,也许还是叶子的前生。请没来过这里的人原谅我这个荒唐的想法。并且,荒唐不荒唐,我将用事实作出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