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精神病人大多是间歇性的。也就是说,他们在精神迷乱中也有清醒的瞬间。我得试试运气,如果某夜能从夏宇的嘴里听见什么真相,那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尤其重要的是,他和已死去的病人严永桥都毕业于建工学院,虽然后来他们一个搞房地产,一个搞桥梁建筑,但曾是同学这一点也许能揭示出严永桥何以变成幽灵这个谜。只有让这一切水落石出,我才能回到家安心写作,而不必听见楼梯响,又担心有什么身份难辨的不速之客了。
这次,我没到值班室去叫董枫和我一起去病区,因为我想如果她正和张江在一起,我不知该怎样讲我去见路波的情况。我确实没想好该不该对董枫讲。
我独自进入了夜半的病区。由于各种秘密的逐渐显露,这次我走在暗黑中显得不怎么害怕。我顺着暗黑的走廊往前走,拐了一个弯,前面就是夏宇的病房了。
我停下来,听了听前面,漆黑中没有任何动静。看来,各个病房的病人都睡着了,我知道这些病人睡前都服过镇静剂之类的药物。
我推开夏宇的病房门,除了吱的一声门响外,里面毫无声息。我按亮了电灯,看见了病床上躺着的夏宇,双眼紧闭,呼吸沉重。我突然联想到曾经睡在这里的严永桥,在以前的夜半,他也是这么一副痛苦的睡相吗?
突然,我听见了隐隐的脚步声。我走出病房,站在暗黑的走廊上张望,远处隐隐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那人影逐渐变大,我感觉到他上身笔挺,双手插在衣袋里,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我的背上感到有风似的阵阵发凉。
一般说来,让人在黑夜产生恐惧的东西往往是影子、声音、气味等不合常规又难以捉摸的东西。但根据我的体验,一个你认识的人,由于深藏着某种秘密,而他对你又有所戒备,这样,在一个漆黑的夜里,他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由此产生的恐惧同样令人震撼。
那天半夜,当病区走廊上一个白色的人影越来越近时,我的恐惧由于看清了来人的面孔而更加强烈。我第一次发现他走路时上身几乎不动,双手插在白大褂的衣袋里,夏宇病房里斜射出来的灯光映得他的脸半明半暗,这使他整个人仿佛一半真实而另一半陷在难以捉摸的黑暗中。
“你在这里?”他用低沉的声音明知故问。
我说我睡不着觉,来这里看看,我总觉得严永桥住过的这间病房还会出什么事。“吴医生,你认为会吗?”我采取了以守为攻的姿态。
吴医生鼻子里哼了一声,便一侧身走进了病房,屋里的灯光把他照得异常真实,仿佛与刚才在暗黑中出现的人影是两个人。我跟了进去,看着夏宇直挺挺的身子和痛苦表情的睡相,吴医生又哼了一声,说:“这人死不了的,你别对他太操心了。”很明显,吴医生对我深更半夜到这里来非常不满。
然而,他在这种时候来这里干什么呢?如果不是因为我偶然在场,我想他会像上次我偷看见的那样,用细绳捆住夏宇的手脚,然后叫醒他,对他反反复复讲一些刺激神经的话。
我说:“这个病人和严永桥在十多年前同读过建工学院,我想严永桥如果真有幽灵,还会在这间病房出现的。”
我巧妙地转变了话题,以此表示我只是想破解严永桥死后再现之谜。其实我已经越来越强烈地感到,死于高速路上的严永桥不可能再生,那么,要揭示那个在夜里拎着黑雨伞乱窜的酷似严永桥的人是谁,也许从夏宇这里能找到解密的钥匙。这之中最重要的线索是夏宇收到的冥钱包裹上写着卓然的名字,而此刻,站在他病床前的这位医生,正是卓然的同学和恋人。吴晓舟,我忍不住要叫出声来。
“怎么,你在想什么?”吴医生盯了我一眼,问道。不等我回答,他又说:“我是来看龙大兴的,这人怕是活不过今夜了。”
我吃了一惊,想起了那个五十多岁的胖男人,满脸胡楂,常常念叨着“文革”时期的痴语。他就住在夏宇的隔壁病房,怎么会要死了呢?
我跟着吴医生进了龙大兴的病房。室内开着灯,刚才由于门关得很死,我竟没注意到。一条皮管一头插在龙大兴的咽喉处,另一头连着一台吧嗒吧嗒作响的机器。
“他的气管已经切开了,”吴医生对我说,“靠自动呼吸器可以维持四至六小时的生命。内科医生都来会过诊抢救过了。心脏病突发,没法挽救了。”
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自杀性的伤害或并发其他疾病,精神病患者离死神其实是很远的。可怜的龙大兴突然之间便要沉入黑暗的深渊,同时带走他自身生命的若干秘密。我想他在“文革”中有一些使心灵担负重荷的东西,这些东西使他在间歇型精神分裂中度过了后来的岁月。当然,这一切都用不着探究了,它将随着一个生命的流逝而永远消失。
但是,我所知道的卓然就不同了。她在十四年前死去,而今天,我和她的这位同学兼恋人在一起,正经历着她的影子所参与进来的这一个谜团。
走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吉医生和小翟护士也来了,他们将继续对这位临终的病人进行无望的抢救,这是医生的职责。
我走了出来,心情格外复杂。在护士值班室,我看见董枫正靠在椅子上读一本书,墙上的挂钟指着凌晨一点四十分。
我说:“龙大兴快不行了,你怎么没去?”
董枫抬起头来,对着女病区的方向努了努嘴,说:“我得照顾这边呢。快讲讲,你去见卓然的同学,有没有什么发现?”
我顿时语塞,因为我在路波那里意外地发现了张江打工的真相,面对董枫,我还没想好是否该隐瞒这点。当然,另一个发现也很重要,这就是:吴医生就是卓然的同学,并且是恋人,在医学院读书时,他名叫吴晓舟,现在的名字是后来改的。
“哦,我知道他是医学院毕业的。”董枫压低声音叫道,“但没想到,夏宇收到的冥钱包裹上写的名字会是吴医生的同学。那么,那个卓然现在在哪里呢?”
“早去世了。”我说,“读大二时患精神分裂,不久便死了。”
董枫惊叫一声,顿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这事太复杂了。那么,吴医生认识夏宇吗?”
我说:“好像以前不认识。”
夜半的值班室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董枫突然莫名其妙地自语道:“还会死人的。”
我问她说什么,她像在梦中似的一惊,说没说什么。这时,女病区传来几声嘶哑的笑声,听来叫人头皮发麻。董枫说她去看看,说完便出去了。
我坐在无人的值班室里,感到浑身不自在。我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拎着黑雨伞的幽灵,因为他的出现,我被卷入了这个可怕的旋涡。
董枫回来了,我问发生了什么事,她说没事,是一个女病人醒了,坐在床铺上傻笑,让她加服了一片药后,她又睡了。这种现象在精神病院是常事。
我说:“张江不是已辞去了打工的事吗,怎么没见他来陪你?”
董枫笑了笑,说:“怎么没来,他说好不容易有个暑假,他已决定天天来陪我上夜班了。”
“他在哪儿?”我问。
董枫指了指病区的方向,说:“在黑屋子里。他说他以前因为走错了门而看见一个老太婆,让我受了很多惊吓。这一次,他一定要替我解开黑屋子里的谜。他说搞清楚这一切后,好让我开开心心地上班。因此,他决定从今晚起,天天在黑屋子里过夜,总会遇见那个飘进黑屋子里梳头的女人的,他说他不相信世界上有鬼。”
写作这种方式可以交上不少朋友,特别是这种恐怖悬念故事,有的读者会意犹未尽地想法找到你,和你一起探讨这一类故事,或者将他自己遇到过的一些恐怖事件讲给你听,使你深感不少离奇经历为不同的人所共有。当然,我只是不希望遇上严永桥这样的不速之客。我想任何人知道找你的人是一个早已死去的人后,多少都会有点心惊肉跳。
写作中交上的另一类朋友便是书中的人物。比如,郭颖对我讲了她在读医学院期间发生的一系列怪事,但当我拿起笔去慢慢记述这些故事的时候,我对她自己和她的同学们才有了更深的了解。卓然、谢晓婷、路波、柳莎、高瑜,还有吴晓舟,这群大二的学生在寝室、在神秘的后山所发生的种种事件,让我心悸,让我困惑。尤其是吴晓舟,郭颖对我讲大学时期她对他印象并不深,直到卓然死后才知道吴是她的恋人。如今,吴作为精神病医生就在我的身边,难道我现在所经历的离奇事件,正是十四年前他们在医学院发生的事情延续至今吗?
我再也无法忍受悬疑的折磨了,我必须首先向吴医生讲明我所知道的一切,以此换取他的坦诚。这样也许有风险(我想到偷听到的吴医生对夏宇这个病人的精神折磨),但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下午四点,我敲响了吴医生的家门。值完夜班后,这个时候他也该起床了。龙大兴在昨夜死去,我知道吴医生也忙了一整夜。
吴医生给我开了门。他穿戴得整整齐齐,不像刚起床的样子。见到是我让他有点意外,就在他茫然无措的时候,我已经走进他的客厅了。
我一眼便看见桌上放着一个大相框,相片上一双女孩子的眼睛盯着我,是一双好看的丹凤眼,清秀的瓜子脸上有一种笑吟吟的表情。
这是卓然!我在吴医生让我住的小屋里看见过这照片,夹在一本书中,只是比这小一些。
此刻,相框前面放着鲜花、果盘,还点着香蜡,屋内青烟缭绕。
“卓然!”我不禁叫出了声。吴医生对我认识照片上的人物极为震惊,我说我在谢晓婷给我看的同学合影上看见过她。
“谢晓婷,你认识?”吴医生大感意外。
我说刚认识几天。我说他们的同学郭颖是我一个朋友的妹妹,几年前,她给我讲过在医学院读书时发生的种种事件。
我点燃了几支香,默默地插在相框前面。
“今天是她的忌日。”吴医生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十四年了,读书时,她就和郭颖、谢晓婷同一间寝室……”
我说我都知道,前几天见到谢晓婷时还说起卓然,挺惋惜的。
吴医生看来很久没和这些老同学往来了。他问起郭颖和谢晓婷的近况,我说郭颖在国外读博士,谢晓婷现在生活得挺惨的……对卓然的这两位同学兼室友,吴医生显得挺有感情,他说她俩经常照顾卓然。
吴医生向我要了谢晓婷的电话,竟当场就拨了过去,我听见他在邀请谢晓婷现在就来他家聚一聚。
之后,我和吴医生面对面地坐了下来,一时竟默默无语。我点燃了香烟,喷出一口烟来。我的眼光从卓然的照片上移开,无意之中又看见了一把黑雨伞立在屋角,上次来这里时就看见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