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绝不可能!我用手抖抖地在门边的墙上摸到了电灯开关,啪的一声,雪亮的灯光中,我看见一个人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
我惊叫一声,用手扶住门框让自己没有跌倒。我感觉那人会一跃而起向我扑来,然而,不,他直挺挺地躺着。我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一具尸体!
因为,只有尸体才那样挺直,两只脚尖在被单下往上凸起,但面部没有盖上,仰面朝天,双目紧闭,这突然开启的强烈灯光对他已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强压着恐惧,心想,这间病房不是一直空着的吗,怎么会出现一具尸体呢?我一步一步向床边走去,我得看清他的面容。因为,如果是严永桥,我会认得的。
一张瘦削的脸,苍白,额头上有一道结了疤的伤口。这不是严永桥。当然,早已在高速路上被车撞死的严永桥也不可能再躺到这里来,他已经被火化,骨灰葬在乡下的坟堆里了。
突然,我看见这尸体的鼻孔微微有点翕动。我俯下身去细看,确实在动。他还在呼吸吗?我伸出一个指头在他鼻孔边试了试,有一些热气吹在手指上。
原来他没死!我后退一步,害怕他伸手抓住我的头发。有时候,活人比死人更可怕。我迅速在室内环视了一遍,没有发现黑雨伞之类的东西,显然,他并不是我刚才在梦中看见的那个人。他不是严永桥,却睡在严永桥曾经住过的病房里。
我一点一点地向门外退去,一片死寂中,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跳。退到门外后,我伸手拉上了门,然后,一转身——天啊!一个人正脸对脸地站在我面前!
我听见自己发出哇的一声惨叫,感到眼前一阵发黑。那一瞬间,那张紧逼着我的脸和他背后的走廊一起在我眼前旋转起来。
“嘿嘿嘿!”我跌倒在地时,听见了那人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哑笑,我感觉他的喉咙里好像卡着鱼刺。
我本能地将手举在额前,似乎要架住他扑上来的沉重的身躯。我的目光从两手之间望上去时,突然认出了那张胖脸——这不就是隔壁病房的那个病人吗?他刚才还坐在床上发愣,怎么不知不觉溜到走廊上来了呢?
“龙大兴,回你病房去!”我站起来呵斥他。他似懂非懂地往后退。
我定了定神,然后穿过黑暗的走廊向病区外跑去。
月光花园真不愧是这个城市的富人区,优雅,气派。每幢别墅前都围着低矮的白色栅栏,里面是茂密的花草树木,一条卵石铺就的小径从中穿过,直抵别墅门前的石阶。
按照小娅上次在医院里对我讲过的地址,我找到了她家。当时正是下午一点多钟,小娅正在楼上的卧室里午睡,她家那个叫英英的小保姆安排我在楼下的客厅里喝茶等待。
“你是精神病院的医生吗?”英英怯怯地问我。她的脸色不太好,看来夏宇的精神分裂对这屋子里的人都产生了极大的压力。
“是的,”我说,“我来了解了解他生病以来的情况。”
英英说:“等一会儿小娅阿姨给你讲吧,总之,太吓人了。”
“那包冥钱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英英茫然地说,“那天早晨打开门时就在门槛外放着。小娅阿姨开始还认为一定是有人捣乱,因为夏叔叔是开公司的,也许是竞争对手搞的破坏。但是,夏叔叔却被吓着了,说是冥钱上写的那个名字莫名其妙。那个名字叫卓然,小娅阿姨认为是个女人的名字,便和夏叔叔吵架,可夏叔叔发誓说不认识这个人。后来,他们说把这包冥钱烧了就好了。从那以后,夏叔叔就开始精神恍惚。吃了吴医生开的药以后,安静了一些,但成天睡觉,有时半夜醒来,在楼上乱叫,说是看见一个女人从屋里走过。”
“真有陌生女人在屋里出现吗?”我问。
“不知道。”英英摇头说,“我和小娅阿姨都没看见过,但心里害怕。我晚上去厕所就要经过这个客厅,有一次就看见墙边站着一个人影,吓得我赶快退回房间去。有一次半夜时还听见厕所里的水箱哗哗放水的声音,我不敢去看,因为夏叔叔和小娅阿姨住在楼上,这楼下的厕所除了我是不会有人去用的。我确实不敢断定,一到夜里,这屋里是不是有什么人在走来走去。”
“这里平时有些什么客人来吗?”我问。
“都是夏叔叔公司里的人,偶尔来探望他的病情。”
“有没有一个姓严的来过?”我对这个小保姆比画着说,“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男人,个子很高大,两道眉毛很粗。”
我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夏宇和那个鬼影似的严永桥凑巧都毕业于建工学院,他们相互认识吗?近两三年来,他们一先一后陷入精神分裂,这种巧合多少让人感到一些蹊跷。
英英诧异地望了我一眼,这个十七八岁的农村姑娘也许觉得这个问题不像是医生的提问了吧。她凝神想了一会儿,说:“没有,没见过这样的客人。”说完,她便叫我在这里待一会儿,她上楼去看女主人醒来没有。看来,这种谈话深入下去使她害怕,她想逃避。
我在沙发里挪了挪身子。沙发很大很软,像要把人埋进去似的。宽敞的客厅呈现出一派欧式风格,窗帘低垂,室内的光线柔和,屋角有一架大钢琴闪闪发亮。
小娅从楼梯上下来了。她穿一件米白色的丝织睡衣,束着窄窄的腰带。
“夏宇的病情怎么样了?”她急切地问我,似乎觉得我的意外出现会有不好的消息带给她。
昨天夜里,自从我知道了躺在严永桥病房里的那个新来的病人是夏宇以后,我就决定到这里来一趟了。当时是夜半,我还不知道那个像尸体一样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的人就是夏宇,更不知道做了电休克治疗后的病人是这种状态。记得我当时胆战心惊地跑出暗黑的病区,在值班室看见吴医生时,心还在咚咚直跳。吴医生告诉我是夏宇住进医院来了,同时,他对我半夜三更去病区乱窜感到奇怪。我告诉他说,是刚刚做的一个梦驱使我去病区的,因为我在这个梦中看见拎黑雨伞的严永桥进了病区,醒来后我便好奇地去病区验证一下梦境。没想到,在严永桥曾经住过的病房里,还真的躺着一个人。当时,吴医生笑我神经过敏。他说夏宇是昨天下午住进医院来的,这人病情发展得很严重,已经有伤害家人的举动出现,再不住院,对人对己都很危险。
我深感震惊:与我多少有点关联的人物怎么无形之中都在我身边聚集?这个收到过卓然的冥钱的人,此刻与我近在咫尺!我决定到他家里看一看。
“没什么,”我望着小娅说,“夏宇正在接受正常的治疗,我是来了解了解他住院前几天的病情的。”
小娅坐在我侧面的沙发上,低下头,一时没有言语,一只手无意识地抚着垂在腿上的睡衣。
“不是说不愿意让夏宇住院治疗的吗?”我又问。客厅里静得让人有点发慌。
“不住院不行啊!”小娅抬起头来说,“原以为就在家治疗可以慢慢好起来的,而且吴医生也很认真,除了开药以外,还用催眠的方式给他进行心理治疗……”
“催眠?夏宇在那种状态中说些什么呢?”我打断小娅的话。因为我知道人在那种状态下可以流露出一些潜意识中的东西。
“不知道。”小娅摇摇头说,“做这种治疗,除了医生和病人,是不能有另外的人在场的。吴医生说要给病人绝对的安全感,所以做这种治疗时,我都没进房间去。”
“哦哦。”我点点头,表示这种治疗是这样要求的。
“可是,他的病情一点也不见好转。前天夜里,我睡得正香时,突然感到呼吸困难,睁开眼,夏宇正骑在我的身上,双手掐住我的脖子,口里还喃喃地说:‘我认出你了,你就是卓然,我要掐死你!’我拼命挣扎,大喊大叫,后来他自己手一松,滚到床下去了。他两眼发直,滚下床后,盯着我浑身发抖,好像又很怕我似的。
“他的病这样发展下去太危险了,我左思右想,只好送他住院治疗。昨天,吴医生接到我的通知后,带了好几个医生来,看着他们一拥而上扭着夏宇的胳膊往楼下拖,我心里又有点痛。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你现在也参加夏宇的治疗吗?可得多关照关照啊。”
小娅的讲述让我的感受很复杂,但我当时只能安慰她道:“放心吧,我们会尽力治疗的。”
夏日的阳光照在住院楼前的青石阶上,石上的纹路清晰可见。而在这些石头的内部,一部秘而不宣的地质变迁史深藏其中。这犹如我们大脑中的一些深陷进暗黑中的东西,它的挣扎,它的扭曲,谁能探测到它的真相?
“夏宇,你感觉好些了吗?”在严永桥曾经住过的病房里,我对着这位新病人发问。
他抬头望了我一眼,又重新埋下了头,似乎没听见我的问话。他的下巴已经瘦得尖削。
“夏宇!”我提高声音叫道。
“我听话,我听话。”他猛地抬起头连声应道。他的脸上因清瘦而显得眼睛很大,只是眼光呆滞,还露出惊恐。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电休克治疗给他留下的印象,以至于看见穿白大褂的人就有些畏惧。
“严永桥,”我尽量平和地问道,“严永桥是你的同学吗?”
“我吃过药了,三颗白的,一颗黄的。”他答非所问地喃喃道。看来,他的意识已经完全分裂,不过对数字好像又很清醒,三颗白的,一颗黄的,他对药片怎么数得这么清楚?看来,精神病人在有些方面又是清醒的。
“你从建工学院毕业几年了?十年?十二年?”我想依照他的思路,从数字方面唤醒他。
“我吃过药了……”他继续喃喃道。我的努力毫无用处。
“你认识卓然吗?”我故意将“卓然”两字说得很重。
他目光呆滞地望着我,没有任何反应。突然,他从床边站起身,倒退着移到窗边,然后反身抓住窗上的铁栏摇动起来,那感觉是想逃跑。
我心里一惊。幸好有铁栏保护着这些病人的安全,不然病房的窗口就太危险了。我走过去扳了扳他的肩头,同时严厉地说道:“回到床上去躺下!”
走出病房,我感到一丝绝望,看来,从夏宇这儿什么也问不到了。但这个新病人对我遇到的谜团又非常重要,因为他和严永桥同读过一所学院,而他后来收到的冥钱包裹上又写着卓然的名字。我盼望着他能早点治愈,以便能讲出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信步走出住院楼,望着青石阶上的石纹,想到了大脑的秘密。
“大热天的,站在这里研究什么呢?”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