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窗外传来一片喧闹声。我探头一看,一长队精神病人正在医生、护士的带领下,从楼道口走出来。早晨的阳光明亮,从浓密的树叶中射下无数条金线。附近的草坪在阳光切割下变成明暗分明的两个区域,一边是嫩绿,一边是暗绿,这有点像人的大脑中理性和混沌的对比。
张江凑过来问:“你看什么呢?”我给他努努嘴,让他看看这精神病人的晨练。说是晨练,也不过就是散散步而已,神志恢复得好的可以打打羽毛球之类。据吴医生讲,这种活动对人的精神恢复有很大的好处。当然,病情严重者是不能参加户外活动的,因为这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危险。
这是一队从男病区走出来活动的病人。因为我曾跟随吴医生去病区查过房,所以对不少病人的模样都有印象。我看见27床那个叫龙大兴的胖子在队列中前后忙乎着,嘴里还不停地叫跟上跟上。他这种组织者或者头儿的自我感觉,我想可能来自于“文革”时他当红卫兵头儿的潜意识。尽管那是三十多年前的经历了,但在一个精神分裂患者的意识中,一切完全可能近在眼前。我想起前不久我刚进医院时,在花坛边就遇见过正在散步的他,他嘴里还不停地说“往前走吧,前面有红旗……”。当然,他现在的状态已经正常了许多,看来快康复了,我得在他出院之前,向他多了解点严永桥的情况。三年来,他一直住在严永桥的隔壁病房,一定知道很多情况的。
张江也凑在窗口,好奇地看着这队行进中的病人。他看了一会儿,转头问我:“那个闯进你家的病人以前就在这里住院?这人死后还出现,我感觉像一个鬼故事。”
我说:“下一次你要再发现雨伞什么的,一定要立即拿到手,这个线索也许很重要。”
这时,董枫进屋来了。她去值班室处理了一些事情后,又返回到这里。我看见她的白罩衫袖口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哦,”她看着我疑惑的眼睛,说,“刚才查房时,一个女病人突然冲过来抓扯我。没什么,干我们这工作,遇到这些是常事了。你们刚才在说什么线索?”
我把张江昨夜在我家发现的情况告诉她,她听后十分紧张。也许,近来她已经强迫自己把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忘了。尤其是她和我一起去严永桥的家里,证实了这人确已死亡以后,她认为这桩悬案已经了结。至于那个拎着黑雨伞来拜访我的人,她认为绝不可能是严永桥死而复生,也许只是那人的模样和严永桥相像而已。当然,就算是这样也无法解释,尤其是,他怎么知道董枫当天夜里在黑屋子看见了恐怖的景象?
想不通,就忘掉这事吧。然而,黑雨伞昨夜又出现了。董枫恐惧地说:“从明天起,我又要开始值夜班了,我怕。”
我望了一眼张江,说:“这样吧,明天我们和你一起值夜班,好好侦察侦察那间黑屋子,看看里面究竟会出现什么。”
偶尔发生的恐怖事件,对于日常生活来说,有点像烈酒或烟草的性质,一不小心沾了一点之后,竟产生一种想躲避又有点期待的感觉。董枫忙着回病区照顾病人,走了,张江也离开了医院,我独自待在这走廊尽头的房间里,想到大家约定的明晚侦察黑屋子的行动,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窗外又有了喧闹声,是女病区的病人出来活动了。我从窗口探头望出去,穿着统一住院服的女病人正在林荫道上鱼贯而行。董枫和小翟护士走在队伍的首和尾,有点像幼儿园里的阿姨。
我决定去找龙大兴聊一聊。他一直住在严永桥的隔壁病房,会知道不少情况的。我从墙上取下吴医生特地给我准备的白大褂穿上。我得记住,在这里活动,我的身份是医生。
走出住院楼,夏日的上午空气凉爽。香樟树的花末像盐一样飘洒在路边的石凳上,空气里有一种好闻的香味。
龙大兴正在草坪上打羽毛球。由于身体已经发胖,条纹住院服被他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尽管他的动作仍显笨拙,我走过去还是首先表扬他说:“不错不错,手和眼的协调性提高了。”
他转过身来,对我这个特别关照他的新医生流露出好感,并说:“真是的,我没什么病了,可吉医生还不让我出院。”
吉医生穿着一件过于肥大的白罩衫,站在不远处的树下,这使他的身架看上去更瘦削一些。我对他点点头,算是招呼过了。吴医生没在这里出现,显然,作为主任医生,他有更重要的事在忙。
我对着龙大兴略显肥大的鼻头说:“该不该出院,医生知道。你的情况不巩固,出去几天后又会犯毛病的。”
“哼,你们都这么说。”龙大兴不服气地说道,然后又指着我身后,“有人叫你。”
我转过身,董枫正站在草坪边向我招手。她从女病人活动区过来找我,应该有什么事吧。
我走过去。原来她是告诉我,明晚到女病区去看黑屋子一事,不要跟另外的医生讲,因为还要带张江参加,这对于医院的制度来说是不允许的,只能悄悄地做。我点头答应,并让她放心,绝不会向外透露。
我重新回到草坪。龙大兴说:“好几天没看见董枫护士了。”
我奇怪地问:“你认识她?她不是只负责女病区的护士吗?”
“嘿嘿,住院几年了,谁不认识啊!”龙大兴自鸣得意地说,“医生和护士之间相互招呼,我们也就知道了。还有,你不知道,严永桥以前老说董枫是他的未婚妻,每次出来活动时,他都盯着董枫看。这个死鬼,医生说他是妄想狂。前段时间偷跑出去,被汽车撞死了,真是活该!”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那个拎着黑雨伞来找我的人,首先就是宣称他是董枫的丈夫。看来,这人确实是个精神病人无疑,尽管他是陪老婆来治产后抑郁症时,被吴医生发现他才是更严重的病人而被收治住院的。
“严永桥刚住进医院时,病情怎么样?”
“呵呵!可凶了!”龙大兴回忆说,“三十多岁的大个子,足足四个医生和护士才把他按倒在病床上。他又吼又叫,可凶了。”
“他叫些什么呢?”我对此来了兴趣。
“叫什么啊?”龙大兴说,“乱叫呗,叫‘杀人了’,还叫‘我没有病!没有病’。医生说,进这里来的人都说自己没有病,不然怎么叫精神分裂呢。”
“他一直那样叫吗?”我问。
“那能叫多久,不一会儿就没声了。”龙大兴用手指在太阳穴上点了点,说,“只要一通电,狂叫一声后就规矩了。通电,你知道吗?哦,你是医生,当然知道,你们管这个叫‘电休克治疗’。人就像死了一次一样,醒来后,人的全身像海绵一样软,脑袋里什么也记不得了。”
龙大兴的这点讲述我毫不惊奇,因为电休克治疗作为在必要的时候所采取的一种治疗手段,至今仍是一种有效的方式。至于严永桥大吼大叫说他没病,这对精神病人来说更是司空见惯。我只是联想到,严永桥在自己已处于精神分裂状态时,怎么还能陪他的老婆来医院看病?这让我不解。而且,他的老婆汪英当时确实患了产后抑郁症,她随时都觉得自己的小孩会被人害死就是典型的抑郁症状,并转化为被害妄想和强迫症的方式体现出来。而到了医院,在讲述病情中,吴医生才发现这名丈夫患有躁狂型精神分裂症。他攻击医生、砸坏诊疗室窗玻璃就是典型的躁狂症发作。但是,据汪英讲,诊疗室的窗玻璃又是吴医生自己砸碎的,这可信吗?我和董枫悄悄探讨过这个问题,结论是,汪英当时正处于抑郁症严重期,她后来对现场的回忆只能是当时的幻觉,因为当时她一定被骇住了,她希望那窗户不是自己的丈夫砸碎的。一切只能是这样。
“严永桥病情稳定后,能回忆起他自己进医院时的情形吗?”我问。
龙大兴说:“没听他说起过。只是他后来安静多了,常常坐在椅子上,埋着头,如果中途没医生叫他吃药什么的,他就会永远那样坐着一动不动。”
“这叫做白日梦,懂吗?”吉医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我和龙大兴旁边,他指着龙大兴的额头说,“白日梦,你也常做,记得吗?表面上安安静静地待着,其实听见很多东西,看见很多东西,可精彩了。”
由于我第一次遇见吉医生就是他和吴医生在争论一个学术问题,因此,吉医生在我面前老爱表现一些医学见解,这点表现倒也没什么。可是,他突然打断我和龙大兴的谈话,还是让我有些别扭。
我说:“是的,做白日梦是精神病患者的一个常见症状。但是,正常人不也做白日梦吗?”
吉医生说道:“这就叫真理与谬误一步之遥,正常与病态一纸之隔啊!”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这笑声让我觉得过分了一点。也许是待在精神病院里的缘故吧,任何东西偏离常态一点,都会让人产生一种警觉和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