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个拎着黑雨伞的不速之客拜访我之后,我对十四年前发生在医学院的故事便很难从容写下去。到后来,我被迫将记有那些故事的稿纸锁在家里,像一个侦探一样住进了精神病院。我借口体验生活,其实是想解开那个缠上我的影子之谜。
如果我不是莫名其妙地在夜半往无人的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我进入精神病院的第一个夜晚本来是很平静的。没想到,竟有人在我独居的家里接听电话,尽管他拿起话筒只“喂”了一声。而过后我数次拨过去,再也无人接听,但那一声“喂”对我无异于是一声惊雷。是谁进入了我的屋内?我联想到那个鬼魂似的人物,他能从什么地方飘进我家的防盗铁门呢?糟糕的是,我打电话给张江,让他代我去家里看看,这个高大的小伙子竟一夜未给我回话,仿佛答应了这事后便在夜幕中消失了。
夜半已过,我躺在这吴医生给我提供的小屋里,心里乱糟糟的,毫无睡意。刚才在大楼外散步遇见护士小翟,本来有机会让她带我去二楼女病区看看那间黑屋子的,但小翟不知何故竟未答应我的要求,我不知道夜半时分不方便去是不是一个真的理由。我老想了解那个雷雨之夜,当护士董枫的白罩衫在风中飘荡时,那间无人居住的黑屋子病房里出现了烛光和一个正在梳头的女人。这是董枫的奇遇,也是那个死而复生的不速之客撞进我家来讲述的事实。他是在我的上一本恐怖小说《死者的眼睛》里知道董枫的,现在已可以证实,他生前读过这本书。在精神病院住院期间,他清醒的时候就读的这本书。
显然,吴医生同意我住到医院来,与他的这个病人死后又拎着黑雨伞来找我有关。和这个叫严永桥的病人,吴医生有过三年相处,应该是太熟悉了。从理性上讲,他绝不相信这人会死而复生,或者是魂灵显形。不!绝不可能。但是,严永桥在他已去世一个月的那个雷雨之夜来找我,讲的又是清清楚楚的事实,这不但让我惊奇和恐惧,作为严永桥生前的医生,吴医生同样充满震惊和困惑。所以,他同意我来医院待一段时间,应该也有和我一起来解开这个谜局的意图。
已是凌晨三点过了,我仍然睡不着,便翻身下床抽烟。我想天亮后还得找那个叫龙大兴的病人聊一聊,几年来他就住在严永桥的隔壁病房,从他嘴里也许能掏出一些秘密来。
我掐灭烟头,再次关灯上床,小屋里的漆黑也许能带来睡意。我合上眼,在一片寂静中,外面走廊上又响起咚咚的脚步声。这楼里的地板下面仿佛很空,任何轻微的脚步都不能隐藏。咚咚咚,我知道这是值班的护士在走动。
我是在天亮前睡过去的,由于疲倦一下子睡得很沉,以致电话铃声响了多遍之后,我睁开眼竟一时辨不清声音的方向。
“喂!”我抓起话筒,头脑里还是迷迷糊糊的。
“我是张江。”对方说,“昨晚我去了你家,并且一直待在你家里。发生了很奇怪的事,我现在就来见你,电话里一下子说不清楚。”
我心里一惊,睡意完全消除了。昨晚,张江去查看我家,怎么会进到我屋里去了呢?他发现那个在我家里接听电话的幽灵了吗?
“你现在就赶过来吧!”我紧张地说,“我等你。”
晨光已经打在了窗上,明亮而强烈,充分显示着夏季旺盛的力量。我推开窗,凉爽的空气涌进来,夹杂着几声鸟语。从林荫道到草坪上,有穿着条纹住院服的病人在散步,我知道这都是一些基本康复的病人,他们的思维已能传达到四肢,他们看天空是蓝的,草叶是绿的,而将智性陷入黑暗的人拉回到这正常的岸上,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工作呀。
门外有人叫我,是董枫上班来了。我回头看见她的时候,略略怔了一下。有人说过,工作中的女性最美,尤其是航空、通讯、银行、医院,包括法院、公安这些部门中的女职员,在工作中都有一种特殊的美。这种美肯定与她们各自的职业制服有关,但似乎又不完全是这样。
“听吴医生说,你住到这里来了,感觉怎样?”董枫笑吟吟地说。她一身洁白的护士衫使我在瞬间有点陌生感。
我说还好,医院里昨夜很平静,倒是我半夜往无人的家里打电话时,有人拿起话筒来“喂”了一声,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可能呢?”董枫一脸惊讶。
我说我已让张江在昨夜替我回家查看了,他很快就来这里,到时就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张江?”董枫喃喃地问。我想她一定是记起了这个学物理的大学生。我给她讲过,这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在望远镜里爱上了一个远处楼台上的女人,而这个女人正是董枫。当时,董枫听了我的讲述后只淡淡地说“这个小弟弟,还真痴”,她说这话的语气比她二十六岁的年龄大得多,仿佛是长辈在看少年的荒唐游戏似的。
正说着,张江已赶到医院来了。先是走廊的地板上响起咚咚的脚步声,接着便是他的大个子挤进了这间小屋。我正要招呼他,他却站在那里怔住了。
我知道,他认出了董枫。在这里遇见他在望远镜里迷上的女人可能太突然,张江竟一时愣在那里。清凉的晨风从窗外吹进来,将董枫的护士衫吹得贴在身上,凸显出她高挑丰满的身材。刚才谈到张江还故作成熟冷静的她,这一刻也突然手足无措。
“我认识你。”张江望着董枫,略显唐突地说。
“是吗?”董枫已镇定下来,装作并不知道以前发生的事,随意地说,“可我还不认识你。不过没关系,你既然是余老师的朋友,我们也就算是认识了。”
说完,董枫说该去值班室了,便告辞出了门。我把张江的头从朝向董枫背影的方向扭过来,说:“你这个灵魂出窍的小子,先告诉我,昨夜我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昨夜张江在我家发现的情况让我极为震惊。说实话,在严永桥的幽灵之谜未揭开前,我真是不敢回到我的住宅去了。
据张江讲,他昨夜接到我的电话时,开始还认为我有点神经过敏,他认为在我无人的家里有人接听电话这事绝对不可能发生。他推测是我拨错了电话号码造成的。但是,为了消除我的疑虑,他还是答应替我去看一看。半夜时分,街头畅通无阻,他坐出租车不到十分钟就到了我家的楼下。
他径直登上了楼。楼道里没有灯,他在暗黑中用手摸了摸我家的房门,关得紧紧的,没有被打开过的迹象。他用耳朵凑在房门上听,里面没有任何动静。正在这时,他的腿在门边碰到了一个什么东西,伸手一摸,是一把雨伞!他摸出打火机一照,一把漆黑的雨伞斜靠在我家的门边。这似乎表明,真有人进到我屋里去了,而将雨伞或遗忘或故意地留在了门外。
发现这一情况后,张江敏捷地下了楼,顺着墙角转到了楼后。他抬头望我家的后窗,看不见灯光或其他什么异常。他咬了咬牙,顺着雨水管攀上了三楼。推开厨房的窗户后,他翻身跨进了我的屋内。
他首先找到了一把菜刀握在手上,然后轻手轻脚地进入了我的客厅兼书房。他紧靠在墙角不动,让眼睛习惯了暗黑后,确认了屋子里似乎没什么异常,然后,他摸到了墙上的电灯开关,啪的一声开了灯。
屋内没人,各种东西井然有序,没有被乱翻乱动过的迹象。他进了卧室,以最快的动作开了灯,室内仍然无人。他趴在地板上查看了床下,又打开我的衣柜门查看,确认室内无人进入过以后,他从屋内拧开了我的房门。他想将门外的那把黑雨伞拿进来仔细看看。
然而,奇怪的事发生了,刚才还靠在我门外的那把雨伞不见了!他望了望楼道和上下的楼梯:难道,在自己从后窗爬进来这短短的时间内,有人将这把伞取走了?
张江在门口的暗黑中呆站了一会儿,觉得空气有点凉,便退回屋内,关上门,坐在沙发上,不知该怎么办。
他决定在这屋内待到天亮。那把黑雨伞的出现和消失,证明了有人在这周围活动,他决心与这个神秘人物较量较量。为了表明他已离开这房子,他还故意熄了灯,以便吸引那神秘人物再来打探。
他坐在屋角,右手握着菜刀,眼睛不停地在暗黑中扫动,一会儿是门的方向,一会儿又瞄瞄窗口。
遗憾的是,一直到窗上发白,什么情况也没出现。这中间有脚步声在外面的楼梯上响起过,但张江经过辨别,认为那是楼上晚归的邻居。
“在墙角坐了一晚上,腿都麻木了。”张江拍了拍穿着牛仔裤的长腿说。
我顾不得向他道谢,那把出现在我家门外的黑雨伞让我惊骇。“那雨伞,是不是伞尖有一长截发亮的金属,很尖很锋利的样子?”我问。
张江点点头,说:“我听你讲过,严永桥来拜访你时就带着雨伞,我感觉就是昨晚的那一把,斜靠在门外,给人冷冰冰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