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下一刻要发生的事真是无法预测。那天晚上,让我留在家里没出去住旅馆的人,正是随那沉重的脚步声走上楼来的人。
当时,我和吴医生都很紧张。在夜里十一点,在那样的气氛中,突然响起的脚步声使我感到屋外的楼道已是深渊,在深渊中浮出严永桥的面容和他拎着的黑雨伞。同时,仅存一线的理性又使我侥幸地想,也许是上楼的邻居吧。
然而,脚步声在我门外停了下来,门被轻轻地敲了两下后,同时响起“余老师”的叫声。我大松了一口气,因为这声音我很熟悉,是张江这小子来了!
我开了门,这个二十岁的小子带着一身汗气挤了进来。他一米七八的个头,却又生得小头小脸,集强壮与秀气于一身,是女孩子们喜欢的那种类型。
张江是我去大学做文学讲座时认识的。这个物理系的小伙子却是一个文学痴迷者,写了很多东西。诗,散文,小说,什么都写一些,积了一大堆。他自认为文学也是探究宇宙物理现象的有效途径。时间,空间,光,生命,消失和永恒,他认为文学也是探究这些不解之谜的工具。
进门后,张江将肩上的大挎包放在沙发上,略带歉意地说:“余老师,这么晚来打扰你,真不好意思。不过,这事对我太重要了,我必须立即见到你才行。”
张江的到来使室内的恐惧气氛有了缓解,吴医生趁机向我告辞。他说:“你就别去想住旅馆的事了,也许事情没那么可怕,用我们医生的话来说,根源找到后病就好治了。让我们慢慢来想一想,查一查,一切会水落石出的。”他一边说,一边开门走了出去,关门前又探头问道,“这楼道的灯在哪里呀?”
我走到门口,将开关指给他看。我看见他下楼的背影一晃一晃的,说:“小心一点呀。”他答应了一声,已拐弯消失在黑暗中。
本来,这样晚了有客人来是会让主人不高兴的,但我正在为独自待在家里感到害怕,因此张江的到来竟让我有点喜出望外。我心里已打定主意今晚就让他住我这里,有个伴,心里踏实一些。
张江全然不知道我这里发生了什么,坐下后,便表情沉重地给我讲起他自己的事来。
“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实的。如果上帝要捉弄我,也不该用这种方式啊!”张江的话没头没脑。
我让他别急,把事情讲清楚点,可他说没法讲清楚,我隐约感到他是爱上什么人了。
他说:“是的,我爱她,但我已经有两天没见到她了。说来奇怪,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更不知道我的存在,但是,见不到她,我就完了。
“当初见到她纯属偶然。那天傍晚,我在窗口用望远镜闲望,你别笑我,我这样做没什么恶意,只是觉得借此能旁观到远远的人和事,非常有趣,并且有点刺激。我的镜头里是一座远远的楼房,我像看电影一样扫过那些窗口和阳台,突然,一个在阳台上晾衣服的女人强烈地吸引了我。她当时正伸手去掸晾在高处的衣服,可能是想掸平衣服下沿的皱纹吧。她踮着脚,头向后仰,手臂举着,啊,那形象简直就是一幅油画。她的长发像瀑布一样垂下,她的脖颈柔滑、胸脯优美,她转身的动作像风一样轻盈。我看呆了,直到她走进屋里,掩藏在玻璃和窗帘后面,我仍然长久地望着那个阳台。几件女人的衣服晾在那里,漂亮、轻柔,像天使入浴后晾在池边的薄纱,隔着遥远的距离,我甚至也能闻到那些衣服散发出的一种幽香。
“从那以后,我一天望不见她就像掉了魂似的。除了到学校上课,每天早晚我都会站在我家的窗口,从窗帘缝中用望远镜瞭望远处的那个阳台。幸运的是,每天总会看见她一两次。她有时是到阳台上晾衣服,有时是给花浇水。虽然每次都是短暂的一现,并且隔得那样远,但一望见她我的心还是咚咚直跳。
“当然,更多的时候,那阳台是空空的,通向阳台的玻璃门关闭着,窗帘后透着灯光。每当这时,我会对着那柔和的窗帘长久地想象,我想她正在看书什么的,穿着乳白色的睡衣,这使她披在肩上的头发更加黑亮。她的这种样子,我在阳台上看见过一次,当时已是深夜了,她走到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像是凝思的样子,屋里的灯光射出来,她那乳白色的睡衣饱含弹性。
“有时,我将她看成我的姐姐,她年龄比我大一些,可能有二十五六岁吧,想到她做我的姐姐,我感到很温馨,因为如果我病了什么的,她会将手放在我的额头上来关照我。但更多的时候,我想娶她,这样死也心甘。
“但是,我至今并不认识她,我想和她见面,和她说话,但是没有任何理由和办法。并且,连续两天,她都不出现在阳台上了。屋里有灯光,表明她在家,却不见任何动静,我担心她是生病了。如果是这样,谁照顾她呢?她是一人独居,这点我敢保证,因为我从未在阳台上看见过另外的人出现。
“两天了,通向阳台的门始终关闭着,阳台上晾着的几件衣服也一直不见她收回屋去。今天晚上,我突然望见她的一件衣服从阳台上被风吹下楼去了,可她在屋里,一点也不知道。我突然来了勇气,转身出门,跑到了她的楼下。在暗黑的楼角,我找到了那件落下的衣服,我感到手心柔滑无比,那是一条丝裙,已沾上了一些泥。
“我转弯找到了单元入口,上了二楼。她住在二楼,我记得很清楚。借着楼道的灯,我看见她的门边墙上贴着一张登记水电气的表格,上面写的户主名叫董枫,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名字。我正想敲门,突然发现门是虚掩着的。我轻轻推开了一点,室内没有灯光,楼道的灯光从门缝射进去,里面半明半暗,我正想叫人,里面突然发出一声苍老而嘶哑的问话:‘你来干什么?’我抬头一看,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正对着房门坐着,她的一只枯瘦的手仿佛还对我扬了一下。我惊叫一声,连爬带滚地跑下楼来,那条丝裙大概也扔在那里了。”
这就是张江的奇遇。他的到来给我带来双重恐惧,使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意识对于人来说,犹如太阳对于地球。如果没有那个光芒万丈的火球,地球将永陷黑暗之中,冰冷、死寂。
十四年前的那个黎明,对于大二女生卓然来说,意识与神志的太阳已不可能再升起了。她坐在寝室的窗前,穿着碎花睡衣。窗外是医学院的校园,在黎明中依稀可见的树木、人工湖和后山,但她看见的只是烟雾。
她是在夜里什么时候起床坐到窗前的,没人知道。郭颖在她的下铺睡得很熟,对面床上的谢晓婷只是在迷迷糊糊中听见过一阵阵奇怪的咀嚼声。
黎明时分,谢晓婷隔着蚊帐看见了这个呆坐的人,郭颖也被谢晓婷的惊呼声惊醒。
她俩翻身下床,看见卓然木偶似的坐在那里,嘴角浸着血迹,那是由不能自制的磨牙咬伤的。
“卓然!卓然!”她俩摇着她的肩头喊。但卓然仿佛毫无所知,眼睛大睁着,目光呆滞地望着正前方。突然,卓然开口说道:“啊!背后有人!”一边说一边跳了起来,不断往后退,椅子绊倒了她,她便顺势在地上爬了起来,最后,蜷缩在墙角,浑身发抖。
卓然疯了。作为医学院的学生,郭颖和谢晓婷都知道这叫精神分裂。意识和神志的太阳已在卓然的大脑中沉没,代之而起的是茫茫迷雾和深渊般的黑暗。
这事实令人难以接受。小妹妹般的卓然聪明、秀气;上课时像个听话的孩子;洗衣时高兴起来,会将水弹到郭颖的脸上,惹来一阵青春洋溢的打闹声;躺在床上看爱情小说时,稍不控制就会看得泪流满面,那种柔情惹得谢晓婷打趣道:“卓妹妹好可爱啊,下辈子我要是做男人,一定要娶你。”
卓然的精神分裂惊动了整个学院,教室里、食堂里和走廊上,到处都有人议论纷纷。同班的同学们则川流不息地到寝室来探望,尽管卓然已被送到医院去了,她的家人已从外地赶来守护着她,但同学们还是想来看一看卓然住过的这间寝室,当然,更多的还是想听听郭颖、谢晓婷这两位室友的讲述。
她们讲到了卓然的梦话、洁癖似的淋浴、深夜的梦游,同学们运用已学到的医学知识相互分析着、争论着,都想从中找出点令人信服的病因。她们还讲到了卓然从后山上捡回来的发夹以及谢晓婷在后山发现的断手——当然,实际上是一只填满沙土的橡皮手套,同学们对此惊奇不已。当郭颖讲到在后山的树枝上发现一条长丝袜时,不少男生笑了起来,一些女生红了脸。谢晓婷隐隐感到这里面有肉欲和野合的意思,但她仍然感到迷惑。她说:“这不合常理,就算是有人激情所至做了什么傻事,也不会将这丝袜扔在后山展览呀。”
一个叫柳莎的女生说:“那也不一定,做那种事时,是可能将什么都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