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医生这才如梦初醒似的点头,“哦,哦,是她,在那间病房里最后一个死去的病人,已有三年了,哦,三年了。从那以后,那间病房就闲置了。”他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闲置了,并不是因为那病房死了人,而是因为漏雨。你知道,这些房子都已年代久远了,雨水从楼顶浸下来,没法解决,那屋里始终散发着潮气。”
我摸出烟来,递给吴医生一支,点燃以后,我问:“单玲多大了?”
“十九岁。”
“死前病情严重吗?”
“精神分裂,常陷入恐惧中。”
“她留着一头长发吗?”
吴医生跳了起来,惊恐地望着我,说:“你,你怎么知道?”
我说是董枫看见的。前天夜里,那病房里有了亮光,一个长发的女人坐在里面梳头。
“那怎么可能呢?”吴医生的声音有点失控,“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那是董枫的幻觉。单玲已死去三年了,你难道相信有死而复生的事吗?一个人发生幻觉是常有的事,我想董枫以后会明白过来的。”
我的心此时狂跳起来。吴医生至少隐约证实了董枫的所见和三年前的死者是一个人,而且,我知道这不是董枫一个人的幻觉。
我尽量镇静地说:“其实,黑屋子里出现恐怖景象,最先告诉我的并不是董枫,而是一个陌生人。”
我将前天晚上发生在我这里的奇怪事件告诉了吴医生。在讲述这些的时候,我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大个头的桥梁工程师,他带来的黑雨伞滴着水,他的眉毛浓黑,高大的身架与惊恐的眼睛很不相称,后者使人感到他仅仅是一只不堪一击的兔子。
吴医生的吃惊本在我意料之中,然而,更令人吃惊的事发生了。这里说“吃惊”真是轻描淡写,在我的经历中,这一刻让我恐惧无比,我感到头皮发麻,心脏在急剧紧缩。
这一刻,我听见吴医生惊恐地说道:“严永桥来找你?不可能!他是我的病人,在一个月前就死了。准确地说,发现他的尸体是在5月19日凌晨,在离医院不远的高速公路上。路很黑,又下着雨,尸体被高速驶过的车辆反复碾压,已惨不忍睹。他是头一天晚上从精神病院逃跑出去的。”
我惊叫了一声,舌头有点发僵地说:“他真来过,前天晚上,他敲开我家的门,就坐在那把木椅上。你看地板上还有脚印,还有他带的黑雨伞滴下的水渍。”
我看见吴医生的嘴唇也有点发抖。他说:“给我一支烟。”
严永桥,三十六岁,桥梁公司工程师,患有躁狂型精神分裂症,性格孤僻,好妄想,病发时伴有暴力倾向。住院治疗三年来,其躁狂症基本得到抑制,但被害妄想尚未消除,常有惊恐感,曾有数次逃跑举动,均被医护人员挡回。上月19日晚,他趁医生查房打开铁门后悄悄溜出,并翻墙跑出医院,在离医院不远处的高速公路上遭遇车祸死亡。
以上是吴医生对他的病人作出的病历式介绍。他坐在我的对面,深吸了一口烟后,对我讲述起他第一次见到严永桥时的情景。
“三年前的一天,我正在门诊部值班,你知道,我每周得到专家门诊值守一整天。下午三点左右,来了一个女病人,是农村女子,这一眼就能看出来。陪她一起来的是一个高大的男子,是这女病人的丈夫。
“女病人叫汪英,二十一岁,面容憔悴,眼神黯淡。据她丈夫介绍,自半年前她生下孩子后,便常常担心孩子会生病死掉。有时半夜会坐起来哭泣,语无伦次,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话。
“经初步诊断,我认为这是产后抑郁症之一种。为了将病因搞得更清楚,我按常规向她的丈夫询问了一些问题。比如,结婚多久了?婚后生活如何?但她丈夫除了回答他叫严永桥,是桥梁工程师外,对其余的问题概不作答。
“当我重复再问的时候,我发觉他的目光发直,脸上的肌肉开始僵硬,凭我多年诊治病人的经验,我敏锐地感觉到这是精神分裂症病人的发病征兆。
“这让我出乎意料,陪病人来看病的人是更重的患者。这使我对他代妻子所作的病情陈述产生了怀疑。我镇静了一下,对严永桥威严地说,你坐下来,回答我的问题。因为当时我看见他已经站了起来,我担心这种病人会有攻击性行为发生。
“然而,事情比我预想的还要严重,在我话音未落的时候,这个高大的男人已经伸出双手掐住了我的脖子。幸好我对这种攻击性病人已有不少经验,我沉着地用肘一击使他松手以后,便站起来想去制伏他。没想到他后退一步号叫着举起了椅子,我听见哗啦一声,窗玻璃被他砸出去的椅子打得粉碎。这时,不少医生、护士涌进了诊断室,七手八脚将他制伏,送进住院部去了。这样,他在医院一住就是三年。他妻子的产后抑郁症早好了,还常常来看望他。
“死前,严永桥的病情已有了明显好转。清醒的时候,他甚至能安静地坐在病房里看书,他妻子每次来看他时总给他带一些书来,她说,她丈夫能看书,病就快好了。有时,他在走廊上也能和其他病人进行一些交流,比如讲讲晚餐的口味啦,天气变化啦等等,思维渐趋正常。只是,他不能与人多讲话,因为每次讲到后来,他就开始胡说,什么有医生要害死他啦,给他吃的药有毒啦,越说越离谱,嗓门也越来越高,最后总是被医生拦回他的病房才罢休。”
吴医生在烟灰缸里掐灭了他的烟头,叹了一口气,又补充说:“很可惜,这种病人要是不自寻死路,其实是可以治愈的。”
吴医生语气平静地作着介绍,但我听起来却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毕竟,这不是个一般的病人,而是一个已死去一个月而前天晚上又出现在我家里的鬼魂。作为见证人,我实在不知道对此该如何作出判断。
“他死后,家属来处理后事了吗?”我的眼光扫过那不速之客坐过的木椅,落在吴医生冷静与困惑争执着的脸上。
“是我们医院的人员先赶到现场的,”吴医生说,“因为根据他身上穿的住院服,交警首先给我们打来了电话。当时大概是凌晨四点多钟吧,我们便紧急清查住院病人,全部都在,就少了严永桥一个人。他的病床空着,衣物和日常用品都还在,看来是在匆忙中溜出医院的。我们赶到了出事现场,可怜的人,死得惨不忍睹。
“他的妻子汪英是当天下午才赶到的,她家在离城两百多公里的山区,是我们医院的车去接她来的。到殡仪馆一看,她就晕倒了,幸好有医生在场,让她慢慢苏醒过来。死者单位的人也来了一些。
“尸体火化后,汪英带着骨灰盒伤心地走了。走前到医院来过一趟,把死者生前的衣物书籍等杂物卷成一包带走。这女子真惨,今年也才二十四岁,家里还有一个三岁的孩子。唉!”
这就是关于严永桥生生死死的全部经过,吴医生的见证人身份不容置疑。如果相信人死后其分子原子不可能再重构人形,那么,前天夜里闯进我这里来的那人是谁呢?
我再次与吴医生核对了严永桥的身高、五官以及眉毛的浓度、眼光的惊恐,包括说话时低沉的嗓音,一切证明我见到的确是严永桥其人。
对此,吴医生的幻觉理论也派不上用场了。因为我的冷静、客观等基本人格,作为精神病医生的他也是充分信任的。不可能设想,前天晚上,我在写小说时入了迷,于是看见有人走进我的屋子,然后与我交谈。这是绝不可能的事,因为我从不知道他医院里的事,更不知道有一个叫严永桥的病人死去。并且,当天晚上,董枫在医院看见的可怕景象,闭门未出的我也绝无知道的可能。而这一切,都是来人向我讲述的,他似乎什么都知道。而现在真相大白,他竟是一个一个月前就已死去的人。
不可思议!我看见穿着短袖衬衣的吴医生额头上有了细细的汗珠。显然,他也无法解释这一事实。当一个医生也对这种生死之谜感到害怕时,我的理智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我说:“我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我宁愿去住旅馆,也不愿待在家里担惊受怕。现在几点了?夜里十一点过五分,走,现在就走!多待一分钟都不行。”
吴医生惶然地看着我,他说:“冷静点,也许是有人冒名顶替搞什么鬼吧。”我说:“即使有鬼,冒名顶替会长得一模一样?”
我站起身,将两盒香烟装进口袋里,这是我的粮食。我说:“走,你回家,我住旅馆去。”
这时,外面的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夜很静,那很沉的脚步声正一级一级地走上楼来。我呆住了,心在狂跳,手心里一阵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