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自己忧虑的,却是忠顺王府竟言宝玉通贼柳湘莲,那柳湘莲原是犯了极大的案子的,偏生临走前却又来给宝玉告辞,此时揭露出来,又将宝玉牵扯了进去,如今薛蟠与宝玉,俱被官府拿了去了。
王夫人泪如雨下:“我的宝玉!我的宝玉从小就是细皮嫩肉的,如何能吃得那样的苦头?老太太倒是想个主意啊!忠顺王府只是要一位才貌绝伦的侍妾,咱们府中便是个丫头子也比寒薄人家的小姐水秀,竟是送谁去才好?”
眼波如水,似有意似无意地瞥了黛玉一眼。
黛玉心细似发,不觉怔忡起来,心中颇有自危之感,不自禁地有些冷汗存在手心,花刺刺伤之处浸着汗水,竟隐隐生痛。
贾母脸上有些恼色,厉声道:“听你的意思,竟是想将我的玉儿送过去不成?在我跟前,趁早儿打消了这个念头!论起模样才气,每每你总是在我跟前夸赞宝丫头是拔尖儿的,如何这时候反想起我的玉儿来?”
黛玉闻言如遭雷击,不敢置信地看着王夫人姐妹,他们贾府薛家得罪了忠顺王府,竟是要自己去换平安?
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不萦胸中,跪倒在地,泣道:“忠顺王府指明了要最拔尖儿的姑娘家,媳妇如何能违背?难不成,老太太竟要眼睁睁瞧着咱们家毁人亡么?只有大姑娘生得最好,人人赞叹,外面是人尽皆知的。况且忠顺王爷说了,一嫁过去便是侧王妃,是求不来的好造化,老太太还是为咱们家为宝玉想想罢!”
说完这个话,王夫人亦是不知道如何面对贾母的神色,忙扯了薛姨妈一把,径自哭泣着回房。
这样好的门楣,原是该嫁个姑娘过去,好攀上忠顺王府的门槛,黛玉无父无母,又是贾府养了这么大,很该尽些心意!
黛玉不禁哭倒在贾母怀里,伤心欲绝。
贾母鼻子一酸,眼泪簌簌而落,悲痛地道:“玉儿,你放心,外祖母绝不会让人作践你的!”
黛玉哭得越发伤心起来,梨花带雨,分外动人,抱着贾母呜咽道:“外祖母要为玉儿做主啊!”
贾母亦是老泪纵横,心中直叹气,宝玉是她的命根子,她如何能不理会?只是黛玉是她的亲骨肉,她又如何能将她送入忠顺王府那样的虎狼之窝?思前想后,竟是肝肠寸断。
鸳鸯想起黛玉素日为人,亦上前道:“老太太,好歹也该有个法子保全林姑娘啊!”
这样一个可人儿,素日里大家伙儿心疼都来不及了,如何能让贾府出事的责任担负在她稚弱的肩上?
贾母怔了怔,苦笑不已,如今这时候,得罪的可是忠顺王府,还能如何是好?
黛玉心中一紧,泪眼凝噎,难道外祖母竟也要自己去换回贾府和薛家的平安么?
难道,她竟果真如此命苦?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如今,却又要为贾府薛家埋没红颜一生?
一朵凄然微笑浮上唇畔,黛玉的声音飘若烟雾:“倘若外祖母也没法子,也是玉儿的命!”
双泪垂,红颜笑,凝结一个心酸百头结,无人顾。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掊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浑浑噩噩走回潇湘馆,跌坐茜纱窗下,望着绿头鹦鹉,黛玉心中蓦地涌上那年的葬花吟来。
眼中噙着一点清泪,黛玉默不作声,回想贾母有一丝妥协的眼神,多年情分,今夕已尽。
那晶莹的泪珠中,竟莹然胭色,让人惊心动魄。
胭脂泪,情已碎,心亦灰。
窗外,隐隐有着婆子低语,言谈之间竟将她当做不知羞耻的狐媚子,晴雯已死,更何谈自己?
黛玉神色平静,脸上没有一丝羞愧之意,眸子依旧清灵如灵泉,那般清傲。
她清清白白活在世上,纵然人言可畏,然则她并没有做出任何出格之事,她又有何惧?
那些人,连看到都没看到,却如此风言风语,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身后紫鹃和雪雁哭得哽咽难休,门外却是王夫人吩咐给黛玉做嫁衣的女工。
“林姑娘,”一个和蔼的婆子轻声叫着,语气中却没有恭维之意,“我们来给姑娘量身做嫁衣。”
紫鹃倒抽了一口凉气,王夫人的手脚可真是快,这边才有消息,那边就已经吩咐人来做嫁衣。
那粉红的绸缎,绣着桃花,原应分外淡雅的色泽,此时却是如血一般刺目!
“出去!”黛玉蓦然回首,语气冰冷得深入骨髓一般,让人在深秋中瑟瑟发抖,一双灵眸清澈见底,似水一般,可是清冷傲然,不容人侵犯。
她是林家的女儿,她虽是在贾府长大,可是贾府花掉的却是她的嫁妆,他们贪恋钱权,那么用自己的嫁妆钱还他们的养育之恩,也足以还得了他们。林家的女儿,木秀于林,然则却不能容忍任何外人的冒犯和欺侮!
她没有父亲的一身铮铮傲骨,可是她却有胭脂女儿的清清艳骨,透着历代以来的孤傲和高绝。
贾府薛家得罪权臣,那是他们家的事情,她不管。
最终,她亦不过落得一幅锦囊收艳骨罢了!
人生在世,可以没有权势,可以没有容身之地,可是,唯独不能没有的,却是那身为人的骨气和傲气!
“姑娘可别为难我们,我们也是听从太太的意思。”婆子苦口婆心地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倘若贾府薛家败落了,他们这些奴才也无家可归了,用林姑娘一人,换四家平安,多划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