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过誉了,回去代替小女多谢皇上隆恩。”黛玉淡淡一笑,眼中有些了然,她虽是闺阁女子,可有些事情,她明白。
看到黛玉灵秀妩媚的脸上竟是些微了然和透净,戴权意味深长地道:“夫人如此聪慧颖悟,倒是极其难得,万岁爷知道了,也必定极为欣慰。夫人不用为身边琐事烦恼,咱家今儿个就是特地来帮衬着夫人移居花嫁别馆,官轿已备好,夫人请。”
听到他如此说,黛玉便微微颔首,幸而即将出嫁,房中诸物皆已收拾妥当,今日离开,也极便宜。
可是在这里已经长了这么大,曲栏围着的那几竿翠竹,是她最爱,如今离去,日后只怕再不得它了。
扶着春纤的手,披上了温暖精致的大红羽纱面白狐狸皮里的鹤氅,黛玉银牙微微暗咬,已举足踏出了房间,可是到底心中有些凄然,回眸看时,初冬有些枯黄,不见苍翠的竹叶迎风呜咽,枝头摇曳,似在风中挥手告别。
不知为何,外面竟已落下薄雪,薄薄的一层铺在地上,似一层白纱微笼,一份冷冽之意沁人心脾。
黛玉一声长叹,竟见泪光点点,幽幽地道:“我极爱这所潇湘馆,如今,竟是要去了,别过潇湘,只怕来日里再不得了。”
潇湘馆,就如同一个曼丽的江南,有着心碎神伤,亦有着缠绵不尽,人已去,唯独竹声呜咽,低吟轻唱着江南的俚曲。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
眼见愁色染上众人眉梢,对潇湘馆皆有依依不舍之意,雪雁因笑道:“这原是不是我们的家,纵然和江南仿佛,可终究也不是江南,只要有姑娘的地方,处处都是清雅江南。过两日,姑娘就是要做新嫁娘了,不要太过伤感了。”
正说着,便听门外已是一阵吵嚷,一阵脚步声响起,却是二春姐妹并着宝玉凤姐李纨等人如花团锦簇一般而来。
尚未进门,宝玉已滴泪道:“妹妹是在这里长大的,这里便是妹妹的家,如今,妹妹连出门子了,竟也不愿意在这里么?”
想起素日情殇,多年情分,一腔怅然,再见黛玉清新淡丽依然,妙目流转如波,宝玉不觉大哭起来:“好好的女儿家,生得都是花柳一般,家里又不是养不得姐妹们,为何一个个都要离开呢?”
一声恸哭惹得李纨等人心中也都是凄凄然,凤姐忙上前劝道:“宝兄弟这是做什么?光听着你说这般到三不着两的话,怎么你就娶了紫鹃大姑娘呢?果然一心说得好,你也莫玷辱了咱们家上下的姑娘女儿才是,偏生这时候又说这话,活打了嘴了。你妹妹是要出阁的新嫁娘了,你在这里说,岂不是让妹妹走得也不安生?”
听了凤姐这话,宝玉也觉得有理,倒也不好说什么了,只是拭泪道:“如今二姐姐日夜挨打受苦,香菱也病了,也没人请个大夫去瞧,林妹妹又走了,我还活在这里做什么?竟是不如一头撞死了在这里,一缕幽魂跟着妹妹去!”
紫鹃亦跟在了宝玉后头子,听了这话,也眼中落下泪来,上前紧紧攥着黛玉的手,泣道:“姑娘这去了,可怎么好?”
黛玉轻拍着她的手,柔声安慰道:“没什么不好的,林家的姑娘,总不能在贾府出阁,去了也好,来也空空,去也空空。”
紫鹃陪着黛玉多年,最是割舍不下这份情义,不免花颜带雨,哭得比宝玉更伤心。
黛玉目光如水,缓缓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如玉如花的脸面,轻叹道:“如今我要去了,这一去,是我终生大事,或也有为我担忧者有之,为我不服者亦有之,只是,这些,从来都未必是祸,况且自古以来,本就是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探春听得眼眶都红了,吩咐侍书送上一个锦匣,轻声道:“林姐姐,你这一去,一定要好好儿的。我也没什么东西送你,只有这一幅芙蓉锦鸡图,原是我依着宋徽宗的画作真迹描绣出来的,送给姐姐,也算是我的一点子心意。”
黛玉点点头,示意雪雁收了,含笑道谢道:“多谢妹妹费心了。只是我去了,妹妹心里也有些个成算才是,那环儿兄弟年纪小,未免淘气些,好生教养,必定成材。”贾环之性执拗,若是无人教养,必如螃蟹横行。
当此人面,她亦只能言尽于此。
探春含泪点头,惜春却亲手拿着一个长形锦匣,亦递给了雪雁,漠漠地道:“林姐姐,我也是来去赤条条,偏生两府都不干净,也没什么干净的东西送给你。倒是前些日子,我费了些工夫,用姐姐送我的颜料笔墨,画了携蝗大嚼图,博姐姐一笑。”
说得黛玉不禁“嗤”的一声笑,想起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时候,多少人取笑于她,可也给沉闷的生活添了一抹亮采。
人生多少风花雪月,可是谁知红尘茫茫并非拘于风月?
宝玉却是越发黯然起来,忧伤地道:“怎么三妹妹和四妹妹都这样看待离别呢?这样忧伤的时候,天都下雪来低泣,偏生你们都含笑。有老爷太太在家,只要妹妹不愿,还有什么事情能勉强妹妹的?好妹妹,你不要走了,就在潇湘馆里住着,咱们又近又好亲香,紫鹃也必定不舍妹妹的。”
黛玉瞅了宝玉一眼,清丽的容颜如同新花初绽,越发显得光彩照人,不见素日苍白柔弱,叹道:“天底下哪里有不散的筵席呢?宝哥哥,你这喜聚不喜散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略改一二分呢?”
惜春也笑道:“姐姐说得极是,可不就是这个?晚散莫若早散,只怕还能留得清白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