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苏焕所言,那些在一线峡谷外追击阿难陀的人,今生都没有机会将阿难陀不会武功的消息传播出去了。
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可惜的是,这样付出的代价未免有些惨重。
洛夜白离开之后,七角楼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本来这里就是少有人能靠近的地方,如今苏焕不在,聂涯儿不在,就连洛夜白都不在,这里便如同死一般地沉寂,只剩偶尔吹来的风敲打着窗户,冷不防地发出一阵阵碰撞声。
夜色渐渐暗下,黑暗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将一切都卷入其中。
借着送药和送晚饭的时候,寒之隔着那一层帘幔悄悄地打量过这个被船入住七角楼的女子,即使没有靠近她身旁,仍然能隐约感觉到一种彻骨的冰寒,将人为之一怔。
寒之看了一会儿,却什么都没干开口问。
非她不想,而是她不敢。
洛夜白的吩咐是,将饭和药送到,然后离开。
即使没有明说,寒之已然明白他的话中之意——不要过问太多,只管按吩咐做事便是。
这几乎是听七楼的规矩,从平日里苏焕和聂涯儿的态度了,她多少能学到几分。按说,以苏焕和聂涯儿与洛夜白的交情,与兄弟无异,然,二人对于洛夜白的决定向来是不敢多言半句,逢得他心情好,他二人偶尔敢问问缘由,若赶上他心情不佳,就是绝无二话。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寒之越发感觉到,这不再是她记忆中那个潇洒不羁,风流洒脱的七公子。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牵绊,有了挂念,他不再是一个绝情的独身一人。
而今,适逢他心情悲恸之时,只是那份痛苦被他强压下去了,而她,作为唯一一个可以任意出入七角楼的女子,照顾阿难陀生活起居的事情自然是落在她身上无疑了。
即便现在她心里有万般疑惑,却也不敢妄自打破洛夜白的规矩。
搁下碗筷,转身准备离开,却被帘幔后面的人叫祝
“姑娘,留步。”阿难陀的声音有些虚弱。
“阿难陀有何吩咐?”寒之停下脚步,转过身问。
“姑娘跟随七公子多久了?”
“三月有余,再过不久就四个月了。”
“哦,那也有些时日了。看姑娘可以自由出入这七角楼,想必与七公子关系甚为亲密,可否问姑娘一件事?”阿难陀始终没有撩起帘幔,隔着那一层薄纱淡淡地问着。
“何事?”
“这些时日来,七公子可有何病症?”话一说出口,寒之就微微皱起了眉头,帘后的阿难陀似乎也感觉到有些不妥,便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近日来,他可有不适之处?比如说,头疼,晕眩,或者,胸口绞痛什么的。”
听这一问,寒之倒是像被提醒了一般,回想起初来听七楼那时,聂涯儿说过的话。他说,洛夜白最近身体不适。
只是,当时并没有说明有何不适。再后来,她也曾见到过洛夜白脸色苍白,聂涯儿手忙脚乱,慌慌张张地楼上楼下为他找药。可是那个时候洛夜白不许她进七角楼,她也不知道他那时是哪里不舒服。不过,经阿难陀这一说,她倒是回想起来,每一次洛夜白身体不适时,他的手似乎都是捂在胸口的。
寒之警惕地看了帘后的人影一眼,想不明白她怎么会知道这些。
“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只是瞧着七公子的脸色似乎不太好,随口问问而已。姑娘若是不便回答,阿难陀也不会勉强。咳咳——”帘后,突然传出一阵轻咳之声。
寒之突然想起洛夜白交待的,阿难陀身体虚弱,送完东西立刻出来。
“阿难陀暂行好好歇着吧,若有疑问,可以等公子来了亲自问公子。寒之告退了。”
“寒之姑娘——”阿难陀又一次叫住了寒之,缓了缓呼吸之后接着问道:“寒之姑娘,是不是喜欢七公子?”
被人看穿心思,寒之面上不由得一热,好在阿难陀看不到,洛夜白也不在常她低了低头,没有回答阿难陀,转身匆匆走出了七角楼。
身后,一只手从帘幔后面伸出,轻轻撩起帘幔,慢着寒之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桌上还冒着热气的碗,低头凄凄一笑,突然又俯身一阵轻咳。
伸手探向腰间,取出一只小小的锦盒,打开,里面是几颗已经变得浅红的玲珑红豆。
她咬破一只手指,将血滴进锦盒里,半躺着靠在床栏上,眼底是一片沉静,然,在那沉静之后却翻滚着汹涌的波涛——
脑海里,隐约还残留着苏焕纵身跃下,挡在她身前将她救下的情景,一切都那么真实。
然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终究不是那么多人的对手。
除了拖住苏焕的那个独眼男子,其他人全都朝着阿难陀攻去。
显然,他们都已看出苏焕对于阿难陀的紧张程度,如此一来,不但可以分散苏焕的注意力,还能给了其他人攻其不备的机会。
凄凄萧萧,肃肃杀杀。
这是一场已经可以看得到结局的打斗,而他坚持的,不过是对公子的承诺,是自己心中一直藏匿着的那个可怕的念头,一份一生都无法直接说出口的倾慕。
他想做的,就是保护她的安全,为公子,为她,也为自己。
所以,当他横身拦在她面前,替她挡下那两柄穿体而过的剑时,他的心里没有丝毫的怨言,有的只是担忧,担忧自己死后,她该如何。
“苏焕!”阿难陀的惊呼声唤回了他的思绪。
抬起头,阿难陀正伏身在他身侧,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死死地堵着流血的伤口,眼中飞担忧早已无法躲藏。
那一刻,他轻轻笑了出来。
突然,阿难陀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腰间探出一只锦盒,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就要为苏焕止血。
苏焕一见那东西,先是一怔,继而毫不犹豫地抓住她的手,坚决地摇了摇头。
“别动,我给你止血——”阿难陀试图挣脱,却被苏焕再一次反手抓祝
“没用了……”他摇了摇头,“这两剑究竟刺在那里,我……我自己心里有数……现下,他们只是要找阿难陀,还,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切不可泄露了你的真实身份,否则……否则,无痕组织是不会放过你的……”
阿难陀的手骤然就停在半空中,看着苏焕清澈洞明的眼睛,脸色闪过一丝诧异。
“苏焕,这一剑,是我还你的。”独眼男子走上前来,并没有听到二人方才的谈话。
“你,你是谁……”苏焕勉强支起身。
男子冷冷一笑,伸手摘取了眼上的眼罩,另一只眼睛显露出来,苏焕瞧了微微一怔,那只眼睛像是曾经被利器斜着划过,一道伤疤跨过眼睛的上下眼皮,而很显然的是,那只眼睛是被利器划伤之后,瞎掉的。
“还记得吗?在金陵城府倚仙阁,正是因为你,我才会失去这只眼睛。”
“是你……”苏焕骤然想起,那日他与聂涯儿一同前去倚仙阁,遇上了一个打着苏焕小主名号招摇撞骗的男子,被揭穿之后,聂涯儿用剑伤他,若非当日倚仙阁的老板出手相救,他所失去的,就不仅仅这一只眼睛了。
突然,苏焕心中一凛,抬眼看向阿难陀,果见她眼中有一丝冷冽的微光一闪而过,带着一股浓烈的杀气。
他急忙抓住阿难陀的手,对那独眼男子道:“既然你的仇人是我,现在也报了仇,该……改能放过这位姑娘了吧……”
“休想!”男子重新戴上眼罩,手中长剑一抖,直直朝着阿难陀的背后刺去。
苏焕心中一惊,一把抓住阿难陀往身后一揽,自己迎身上前。
“呲——”又一剑穿胸而过。
“苏焕!”阿难陀瞪大眼睛看着缓缓倒下的苏焕,骤然脸色一阵阴沉,眼中迸射出浓烈的杀气,缓缓站起身来,掌心有一股真气缓缓凝集起来。
“阿难陀,不要——”苏焕瞧出了她要做什么,不由得一阵惊慌。
然而,此时的阿难陀早已不是他能阻止得了的。
认识她这么久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在她身上感受到杀气,而且还是那种不可抵挡的杀气,穿透她的心脏、骨髓、身体,狠狠地迸发出来。
骤起的狂风卷起地上的沙石,这里的石块尤其多,被阿难陀的真气卷起之后,在空中迅速地来回飘转飞舞,撞上了周围的那些人,立刻倒地吐血,不死即伤。而他们手中的刀剑亦全都被吸走,在空中狂舞着。
有人瞧出情况不对劲,欲上前阻止她,却被死死地阻隔在那一团渐渐凝聚而起的真气之外。他们根本近不了阿难陀的身,只能眼看着被卷起的东西越来越多。
那一身淡红的衣衫随风飘荡开来,苏焕看得出神了,像极了那日他见到了尘如语。不同的是,那日是在雪天里,他赶到时,正好遇上尘如语使出菩提心法,他无法上前,只能远远地看着那个如神似仙般的女子。
正寻思间,阿难陀眼神突然一定,双掌飘飘,掌心里的真气挥散而出,被卷起的所有的东西都飞了出去。
周围一片苍茫,只听惨叫之声连连,须臾之后,烟雾散去,只剩一地的尸骨,无一人还站在那里。
“你是——”独眼男子似是不敢相信,瞪大眼睛看着阿难陀,像看到了鬼魂一般,惊惶骇然,眼中是无底的绝望。
“我是。”阿难陀声音冰冷,像是从地狱来的恶魔,“只可惜,你们永远没有说出去的机会了。”
说罢,随手一挥,落在苏焕面前的那柄长剑骤然向独眼男子刺去,直取心脏。
男子顷刻间断了气息。
直到看到周围没有一个活口,阿难陀突然像被抽走了那一口气,浑身一软,瘫倒在地上。她勉强着挪到苏焕身边,再一次掏出了锦盒。
“现在没有人会知道了,我替你止血。”
“不用了……”苏焕果断地制止了她,“这玲珑红豆是难得的宝物,不要糟蹋了……我能在死之前,再见到你,已经很满足了……只可惜,上一次你催动内力使出菩提心法而受伤的时候,我尚能将你救回,但现在,我救不了你了……”他艰难地从怀里取出一只黄色的箭令,利用最后一丝内力点燃它,然后放其升空。
“我先公子一步赶到这里,算算时日,公子和聂涯儿今日也该到了……他们,他们看到了黄色烟火一定会赶来的,等会儿你就待在这里……不要离开,公子他们会来找你……”
“苏焕——”阿难陀想说什么,却是什么也说不出。
“早说过的,我苏焕又过目不忘之能……所幸,我没有猜错……呵呵……”到最后,他竟然淡淡地笑开了。
造物弄人,这便是命。
从第一次见到她,他就注定为你神魂颠倒,失去自我。而最终,能为她而死,他也了无遗憾了。
他对公子,也可以有个交代了……
可惜了,真的喝不到聂涯儿请的酒了,他会生气的吧。
微微阖上眼睛,感觉到有几滴冰冷的水滴打在脸上。他挑起嘴角,最终,满足地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