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嘶声力竭的鸣叫着,在这炎热的天气里让人更是心烦。尉辰支着颊,手心里虽捧着冰镇的乌梅汁,心里仍是烦躁的厉害。
“明郭一带已经持续月余未有降水,其他各地也有出现干旱……”尚书令吁吁叨叨地念着,间或拭下额上沁出的汗。
“够了。”尉辰挥了挥手,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王爷,”尚书令有些无奈地拱手道,“这都是急待处理的急奏。西、南两宫都有了决策,就等王爷的指示,好一起请示圣主了。”
“他们怎么说?”
“开国库放粮。”
“那也就这么决定吧。”尉辰扬了扬手,不待尚书令阻拦,起身走出黑耀宫。外头日光正烈,晒得他有些头昏眼花,他索性垂下眼,漫无目的地走着。他本不是善良的主,自他懂事起就不知道用自己的这双手陷多少人于不义,这次,也是第一次,他竟有些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想到那双金瞳的主人问他,究竟什么对他才是最重要的,而这个答案,是他自己也想知道的。脚尖踢到一枚圆润的卵石,石子滚滚,直到碰到另一双脚才停了下来。尉辰看着那双熟悉的绣鞋,那褪了色的花样狠狠地刺痛了他的眼。
“二殿下?”锦姑惊讶地低喊一声,手中的扫把失去了扶持掉落在地,那清脆的响声惊醒了她,这才慌乱地跪了下去,“二殿下万福。”
尉辰向前迈了一大步,“锦姑快起。”
锦姑这才颤巍巍地起身,额际密密地全是汗,脸色却是惊人的苍白。“殿下这是来见娘娘的吗?奴才这就去通报……”
“不用了。”尉辰立刻抬手阻止她,“我是随便走过来的。”
“是。”锦姑微微地应了声,便垂着脸,扶着扫帚不再说些什么。
尉辰抿了抿唇,明知道不可以,却仍是艰涩地请求道:“锦姑,你可以抬头看着我和我说会话吗?”
锦姑身子一僵,考虑了很久,才缓缓抬起脸,看向那双漆黑的眼,里头幽深的哀伤深深揪痛着她的心。
她抬起脸的那一刹那,尉辰立刻从袖笼中掏出锦帕替她擦拭着脸。他不自觉的动作却让锦姑大惊失色,立刻跪了下去,“老奴不敢。”
尉辰还拿着帕子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中。他垂下眼看着伏在地,甚是卑微的锦姑,浓浓的凄凉涌上了心头,只道了句“锦姑,你多保重”便快步跑了出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口,萧德妃才跨出门槛,端秀的面容失了血色,手指紧紧地攥着绣帕,指关节森森地泛着白。
跑了很远,尉辰才逐渐停下了步子,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又握紧了拳用力地打向那红色的墙。大滴大滴的汗流了下来,滑过他的眼再落了下来,再不知是汗还是泪……
洛淮愤慨地仰头瞪了眼努力散发万丈光芒的太阳,幽怨地扫了眼浑身清爽,滴汗不出的重楼,再度恹恹地趴回石桌,有气无力地喊道:“保喜,给爷加把劲地扇。”
重楼翻着手里的奏折,眉头紧了又紧,“老六,旱灾这件事不是禀过了么?”
“父皇驳回了。”洛淮有气无力地道,“说是放粮滋事体大,可信任的人手不够。”
“可是,明郭已经撑不住了。”
一旁喝着凉茶的悬月手一抖,茶水生生地泼在了衣裙上,泛开一片黄。洛淮见状,奇怪地抬起了头,重楼也从奏折上移开了目光。
“我去换件衣服。”悬月欠了欠身,步出了凉亭,并向葵叶示意了一下,葵叶只得停下脚步,留在亭中。
“这是怎么回事?”洛淮不解地看着葵叶。
“翁主的家乡就是明郭。”葵叶轻声回道。
悬月并没有回屋里,而是信步走出了紫宸宫,来到了湖边,停步在树下,扶着粗壮的树干,望着平静无波的湖面不禁出了神。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可是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心口依旧不大不小地扯疼着。的确不可能忘记吧,因为这个名叫“明郭”的地方曾是自己活下去的唯一的理由。
“啪”的一声,一块小小的卵石打上了湖面,激起串串波纹才沉入了湖水。悬月寻声望去,一道颀长的黑色身影落入眼中。再看到那熟悉的轮廓,她才发现自己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扶着树干的手禁不住使上了力。不可否认,她是有些怨他的,即使能够理解他的立场,但是每次想起风扬,每次听到重楼被降了一等的爵号,她就没办法不怨他,以及她自己。然而即使是这样,再次看见他,她还是发现自己是想念他的。不远处的尉辰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过了脸,那双总是盛着笑的眼此时却是哀愁的,映着粼粼的波光,像是要沁出泪似的。悬月心一紧,刚要上去,玉萧却出现在他的身旁,单膝跪着,低着头说着什么。然后,她看见他脸上迅速退去了血色,手里剩余的石子连连掉下湖里,惊起朵朵水花,沾湿了他的袍角,他却是顾不上,迅速抬脚跑了起来。他失了准点的眼让悬月担心起来,脚跟一转,立刻跃身跟了上去。
尉辰脚步猛地停了下来,两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那由几个太监抬着的担架,一块白布蒙着上头的人,让他看不清面容,只是那个滑出架缘的枯瘦的手,让他想逃避也逃避不了。
“放下。”
为首的太监一愣,见是贵为东宫主位的黑王,立刻上前谄媚地打了个千,“奴才福寿给二殿下请安,二殿下万福。”
“放下。”尉辰盯着那没有了生命力的手,一字一字地说道。
福寿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担架,立刻会意,“殿下,那只是舞凤殿死的扫地奴才。这得送出宫去,免得晦气传给了各位主子。”
“我说放下。”
他森冷的语气让福寿有些了然,立刻向一旁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一边继续涎着脸道:“殿下,这天气热着呢,这尸体若是腐了,味道可就不好了。”
“放下,我说放下!”尉辰大喊着就要冲上去,被身侧的玉萧一把拦住,“爷,不可以!”
“放下,放下!给我放下!”尉辰使劲推着玉萧,拼命将手伸向担架,凄厉地喊着。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让刚到的悬月不禁呆立在地。她从没有见到如此失控的尉辰,她所看见的尉辰一直是神秘地笑着的,他的心绪一向无法猜测,如今,却如此直接地表现出来。
“爷,你冷静些,不可以。”玉萧死命地拦着尉辰,脸无可避免地被挣扎的尉辰揍了几下。
“你放开我!”眼看一行人就要走离他的视线,尉辰用力揍向玉萧的腹部,挣开他向前跑去,“放下她,你们放下她!”
“放下她!”悬月冷声喊道。
见是月翁主,福寿拱着手上前,欲开口,脖子上却抵上了薄薄的冰凉。他颤抖着垂下眼,在看见那泛着寒光的“流星”时,几乎停止了呼吸。
“死奴才,好大的狗胆,连二王爷和本宫都不放在眼里了吗?还不把人放下!”
“翁主…奴才是…”
“你认为以本宫的身份,要你这死奴才从宫里头消失会不会很难?”悬月微眯起眼,金色的眼透着杀气,让福寿手脚都抖了起来。
“还不快放下!”福寿尖着嗓子叫道。几个小太监立刻放下担架,在悬月冰冷的目光下连滚带爬地离开了,一时间,本来喧闹着的院子又沉静了下来,只有蝉依旧在枝头嘶鸣着。
尉辰一步一顿地走着,到担架旁,腿部一软就跪倒在地,他的手颤抖着伸向那白色的麻布,一寸一寸的揭开。在那面容再无遮拦地暴露在他的视野里时,他顿时失去了再看下去的勇气,无力地垂下头,双手撑着地,像是用劲了所有的力气才支撑着。
看不清他的面容,也不知道躺在那没有了气息的人到底是谁,但就只是他那颤抖的双肩和那紧抓着地面的五指,悬月就知道他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她静静地走到他的身边,弯下膝跪坐在地,伸出双手拥住他的肩,让他的脸可以靠在自己的肩上,“你可以哭,任何一个悲伤的人都有哭泣的资格。”
尉辰紧紧抓住她的手臂,紧地让她有些生疼,但脖颈间源源不断地湿意让她无暇顾及,只能更加用力地抱紧他。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尉辰嘶哑地吼着,那股悲伤强烈地撞击着她的心,可是她却无法回答他,因为在这座皇宫里,有太多的为什么是无法得到回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