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这个夹道,就是两宫的分岔。往左,是白合宫;往右,是紫宸宫。
小厮照例停了轿,洛淮掀了帘,见着那骨节分明的手也拨开了那银色的幕帘,露出那线条优美的侧脸。
“四哥,你当真是无事?”他再三审视着他那张苍白的脸,不放心地问。
“我?我能有什么事?”重楼提了提嘴角,轻声反问。
这话一出,洛淮便知那人心头又搁上了事。至于究竟是什么事,他不想说,他也不好多问,只得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小厮重新抬起轿,偏了个角度,往白合宫走去。
这头的小厮也上前打了个千,问:“爷,是回宫吗?”
重楼静坐了半晌,索性提了袍角,弯腰下了轿,扫了眼因他此举而有些怔愣的小厮,道了句“你们回去吧,我走走”。
小厮再作揖,恭送那人渐走渐远。
紫宸宫独落皇城最西面,一路过去,寂静无声,偶有几名宫人经过,跪地叩首,仍是无声。偌大的一片地,却只听见他一人的脚步声,还有一下一下极缓的心跳,撞击着他的耳膜,让他越发地不耐。
最后,他停下了脚步,垂了眼,看向摊开的一双手,一双干净好看的手,仅是右手稍稍破了皮,血液早已凝固,结了暗红色的血块,留在洁白的手心,有些刺眼。
只是,明明只有右手染了血,他却觉得左手同样也是斑斑红色,刺眼的很。
他习惯地勾了勾嘴角,自嘲地冷哼了声,双手用力握成拳,转眼间刚刚结合的伤口,又微微地渗出了血。
“爷!”一直跟随的展风不觉出声,想阻止他自残的行为。
那明明是个善良的主,却必须残忍狠绝,残忍地对待别人,也没有放过自己。
展风未及行动,一双手已覆上那冰冷的双拳。
重楼抬眼,就见悬月站在面前,金色的眼流出最暖的色。
“要出门?”他扯了扯嘴角,柔和了那多刺的表情,看着她身后的宫人,大小物什抱了满怀。
她察觉到他暗暗抽回手的动作,拧了拧眉,稍稍松了手,然后在他抽手的时候,又握住了他的,掌心贴着掌心,感受到一手的粗糙和湿黏,更是蹙紧了一双弯月般的眉。
“要出门?”他早已习惯她的出神,却为她的敏锐而有些不自在。
“是要去送大哥。”她无意揭露他偶尔的脆弱,却也无意放手,“要去吗?”
他一窒,仍是点头说“好。”
废太子走的这天,天是吹着柔和的风,他们的长兄换下了那身尊贵的明黄,改着了简朴的灰——代表着忧郁的颜色,他的发只由一根兰色的发带随意的束着,夹杂了些白色的发丝在风中轻扬着,身后站着一个纤细清丽的女子。
“想不到你会来送我。”太子的脸依然没什么表情,但已经柔和了不少。
“你看上去很好。”悬月笑说。
太子怔了怔,淡淡地笑开,“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你恨吗?”她想他是知道的,最信任的人,也是背叛的人。
“恨,”仰头看向那万里的晴空,太子喃喃道:“恨的是身在皇家的身不由己。早一步退开也好,至少可以在以后的日子多一些选择。”
衣裳被吹得“哗哗”作响,悬月拨开脸上的发丝,清楚地看见他的眼带上了笑。
“爷,时间不早了,该出发了。”晚晴出声提醒道。
太子负着手转过身,微微点了点头,再看了她一眼,又望向她身后不远的那抹清淡的紫。
重楼摘下了顶冠,乌黑的发丝顷刻而下,在风中轻柔飞舞。他正看着他的大哥,那个总是被怯懦掩去了本性的男子,此刻露出了他最真实的面貌。
太子也静静地看着他的四弟,那个始终离他们几个最遥远的手足。他的才华让他嫉妒,也让他惧怕,他曾多次失了理智的想要他死,甚至那年他被扯落在熊掌下,他也不曾感觉心痛。
然而在放下了一切的现在,彼此面对,已经是一片坦然。
太子轻轻一笑,动了动唇。
风吹过,他听见了他的话——老四,你是我见过最适合紫色的人。
风停住,太子转过了身,大步跨上了马车,然后弯下身向晚晴伸出了手。晚晴一愣,握住了太子宽大的掌,也上了马车。他们俩的手紧紧握着,再也没有分开。
“悬月,”太子侧过脸看向悬月,大声道:“我的名字叫风扬。”
车夫挥下马鞭,马儿抬起蹄跑了开来,扬起漫天的尘土。悬月紧追了两步,在昏黄中看到了两张微笑的脸。
其实这样也好。悬月停下了脚步,尘土终于落定,而那辆马车已经离她很远,但是她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两个彼此依偎的身影,手牢牢地牵着彼此的。其实这样也好,即便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却摆脱了所有的无奈,获得了最珍贵的幸福,有什么不好?
六月的风已带上了夏日的燥热,舒畅的春天仿佛随着那个失败的男子一起消失在了流逝的时间里,可是她还是记得他,那曾发生过的一切深深刻在了她的心头,提醒着她已经开始转动的命运。
洛淮将她的沉默看在了眼里,蒙住了她的双眼,拉她走出了连呆了数日的留秋殿。
“六哥,你到底要给我看什么?”悬月推推洛淮捂住自己双眼的手,却是丝毫未动,不由地叹了口气。
洛淮“呵呵”一笑,将她的眼捂得更紧了,“自然是有礼物咯!你只管向前走。”
看不见前方,悬月只得往前走着,感觉到自己被洛淮带着拐了个角,再往前走了几步,她依稀记得这是往莲花池的路。然后,一直蒙着她眼的手拿开了,淡淡的荷香确实飘了过来,可是站在她眼前的却不是意料中的莲,而是……
“葵叶?”她看着眼前浅笑盈盈的女子,有些不敢置信,身后的洛淮推了她一把,这才小步地走向葵叶,直至摸到她的衣裳,紧紧地拥住她,“葵叶,真的是你?”
葵叶搂住她,浅笑道:“真的是我。悬月,我回来了。从今以后,你有我陪在身边。”
悬月枕着她的肩,悄悄湿了双眼。直到这时,抱着葵叶,感受到最贴心的温度,仿佛那个吹着寒风的夜晚,葵叶冒着危险送来的包子的温度,她才感觉到这段时间的噩梦真的结束了,风扬、秋叶、晚晴、右丞都已经离她远去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为什么不自己把人带给她?”洛淮偏了偏头,看向隐在树后的重楼。有时候,他真的很难理解他这个四哥的想法,明明很关心悬月,却又要做得偷偷摸摸,明明很喜欢人家,却又认定她是妹妹,完全不明白。
重楼淡淡一笑,掸落袍上的花瓣,转身离去。他明白,无论是对她还是对自己,一切都只是开始而已,他给不了自己什么,能给她的慰藉,也就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