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四十六年的冬季已然远去,徒留下片片残雪,在此刻的春花灿烂中表明这里不久前还是残酷的冬日。紫宸宫的后院一如往常般地盛开了各色的花朵,令单调的宫房一时五彩斑斓。偶尔有阵暖暖春风吹过,带来丝丝甜腻的花香。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放着一张摇椅,一个白色的身影窝在上头,层层雪白的宫服散满了椅面,垂下地面,随着摇椅的前后摇摆晃出细小的波纹,刹是好看。
“四殿下回宫……”随伺太监保喜深吸了一口气,打算用最高的音量通报,却被后头着一身兰色朝服的人一拳打到消音。
“六爷……咳……”保喜捂着脑袋有些委屈地看着洛淮,他只是按惯例通报而已,为什么这么用力敲他?
“蠢材。”洛淮瞪了他一眼,“你没瞧见那头秋叶在打手势吗?”实在是缺心少肝的奴才。再瞪了他一眼,洛淮小心翼翼地瞅了眼身旁的重楼,暗吐了口气,还好还好,笑得还算正常。谁不知道几个兄弟姐妹里,四哥最疼的就是这个其实和他们并没有血缘的妹妹了。
重楼望了眼那五颜六色中的白色,嘴边的笑纹止不住的加深,一堆事压在心头的郁结,这会儿全都不见了。撩开紫色朝服的前襟,重楼跨过宫门槛,闲适地向那白色走去。 保喜瞥见他眼里闪烁的笑意,嘴巴立刻错愕地张的老大。
“蠢材!”洛淮瞧见他的傻样,没好气地将手里的扇子再次敲上他的脑袋,然后不理会那哀号着的小太监,凝色看向那颀长消瘦的身影,走得优雅无比、风采四现,还是宛如四年前那个好似隐士的他,一点都没沾染上朝堂里的污秽。四年的风云或多或少让他们几个都有了些惫色,惟有他依旧神清气爽,甚至更加潇洒。这样的四哥才是那个他打小崇拜的四哥,他一直期盼着他不要再躲在后头,一味地守着脆弱的七弟,他期盼着他崇拜的四哥在他应有的领域里大展手脚,甚至登上大座,而他可以在他身边辅佐他,和他一起开创天朝盛世。四年前,七弟病逝,四哥在黄花山遇袭后终于不再沉默,渐渐融入朝政,被封为了“紫王”,也入主了西宫。一切都符合他当初的期望,然而看着这样的四哥,他又开始不确定现在的局面是否就是他要的。
久违的春风是特别的暖,她本只打算出来赏赏花,这会儿倒被柔柔的风吹的昏昏欲睡了。要睡将睡之际,鼻头一紧,让她的呼吸一滞,神志立刻清楚了起来,挥手打掉那只在她脸上作怪的手,并迅速睁开了眼,怒瞪着眼前着兰色朝服的洛淮,“六哥!”
被她金色的眼瞪地莫名其妙,洛淮极其无辜地指着自己的鼻尖,极其无辜地看着她。而适时响起的隐忍不住的笑声,更是让她明白了自己错怪了人,面上有着难以掩饰的尴尬之色,秀气的眉更是立刻打了个结。
“四哥,你不用看折子了吗?”
“还不都是些掀太子老底的奏折,不看也罢。”重楼顺了顺袍子,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拿起矮桌上的茶壶替自己斟了杯茶。
“反正太子现在势头大不如以前,被废也是迟早的事。”洛淮也挑了张椅子坐下,抿了口茶,随口接道。
悬月心头一颤,迅速垂下了眼睑,手指不自觉地把玩着掌心的翡翠杯。
她想无论是过了四年还是四十年,她都不会喜欢政治这个话题。无论是在阳光明媚的春日还是西风凛冽的冬季,每当他们在她面前扯起这个话题,她都会觉得阴霾兜头而下,喉头更像是被紧紧桎梏住一样喘不过气来。
尽管太子的现状正是他们乐于见到的。
其实事情的发展是可以预见的,从四年前重楼踏入朝堂的那一天,命运就开始转动,再也停不下来。所有人都清楚,太子并不适合龙位,而这四年,在西宫和南宫有意无意地拉扯下,太子的位置已经着实不稳了,白龙帝还未下决心废除太子,只是还想维持着这脆弱的和平表象。
只是,明明一切都顺着重楼的心意在进行着,她的心头始终是沉甸甸的。 比起现在的风光,她更想念以前的日子,想念那段有霁阳的日子。那时的他们三个就窝在宫里头,哪怕失势的紫宸宫冷清异常,他们都寂寞着,但却可以相互依偎。就像现在一样,做在树下喝着茶,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可是现在坐在第三张座位的是洛淮,重楼的手上也多了象征权利的扳指。
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瞥了眼神色有异的悬月,重楼靠向椅背,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扳指,“老六啊,今天的折子,你替我看吧。”
“我?”
重楼轻合上眼,不再答话。洛淮看了眼垂着眼的悬月,顿时明白了,连忙道:“我知道了,那我就先回去了,四哥你好好休息。”
知道脚步声渐渐消失,重楼才睁开眼,重新看向悬月,“月儿,快上元节了吧?”
悬月抬起眼睑望下他,那张柔和的脸上漾满了和煦的笑容,她这才发现就快到她的生辰了,代表了她及笈的生辰。
她突然想起了那个冬季,那个转角,那个黑色的身影,还有那方被遗落的锦帕……
“秋叶,我明晚想出宫走走。”悬月倚着窗道。
正在给她准备床铺的秋叶被她天外飞来的一句愣住了。“翁主怎么突然……”
“明天是上元节,我想去看看。”
她的语气很平常,可是秋叶知道这就表示她已经下了决心,谁也劝不住,只得叹气道:“那让奴婢去准备一下,和翁主一起去。”
待房门合上,在没有动静后,悬月才离开窗边,走到那放着她旧衣物的樟木箱前,从最低面掏出一条雪白的狐毛围领,那围领一如四年前的雪白,仿佛四年的时光在它这儿并没有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