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四十三年的春来得有些早,地上的冬雪还未融尽,已经依稀可见点点绿色破土而出,调皮的冒了个脑袋,好奇地张望着这个新奇的世界。
但是,在悬月的眼里,世界永远停留在了冬季的苍白。她的春天早已在那个锣鼓喧嚣的夜晚和那盛放的烟花一起消逝在了天际,从此不再有。心里有道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口,但是,她依旧学会了习惯,习惯了没有霁阳的日子,也习惯了寂寞。
她记得以往看书看累的时候,霁阳都会适时地出现在她面前,带来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和她一起坐在门槛上分享自己的快乐。现在,抬起头的时候,房门口已永远不会再有那个像春天一样温暖的笑脸了。
没有了霁阳,她依旧会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拿过宫人送上的糕点,掰成碎屑,扬手撒了满院,支着面颊看着经过的飞鸟停下匆忙的脚步,啄食着地上的糕点,也有些鸟儿贪心地落在盘中,毫不客气地分享着属于她的点心。她也不是很在意,任它们在自己的面前放肆。
“若让秋叶知道她特意为你做的点心都进了鸟儿的肚子,估计是要哭了。”为了能顺利接下西宫主位而接连熬了好几夜的重楼,甫走出藏冬殿就见到她一脸落寞地坐在门槛上,看着满院寻食的鸟儿发着呆。
霁阳是一个人离去,却是给了两个人寂寞。
“四哥……”拍去手上的碎屑,悬月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对她来说,重楼是重要的,却不是可以相亲相爱的依附。对她,他是遥远如神祗般的存在,尽管彼此是对方仅有的依靠。
“闲着就去宫里转转吧。”重楼拾起一块糕点,置于手心,立刻就有胆大的鸟儿收羽落下。重楼本就清淡,此情此景,更像降临人世的仙士。
“到哪都是一样的。”到哪都是冷清,到哪都是寂寞。
重楼愣了下,淡淡一笑,微振臂膀,负于身后,惊走停落的鸟儿。
“是啊,确实哪里都是一样的。”
一旦你的世界里住进了一个人,就只有他所在的地方才会有彩虹,没有他的地方,黑白一片。可惜,他不是她的世界。
她,也不是他的世界。
极其讽刺的,明明是他遇见了她,走近了她的身边,最先碰触到她心灵的却是霁阳。他常常会想,如果预言是真的话,如果没有那场阴谋,霁阳应该就是天定的储君了。只是,人生就是如此,永远不会有如果,有的只是如果之后的恨。
为了这恨,他破除了对母后的承诺,走上了朝堂,从此一路付出极大的代价。
这代价有多大,他是很清楚的——他彻底斩断了龙帝对他仅存的愧疚之心,从此失去了生命唯一的庇护。
可是,当他看见龙帝那双黑眸深处的恐惧时,他很嗜血地感觉到了快意。这不会简单就结束的,他会让所有的人都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都付出应有的代价,尽管这条路很艰辛,尽管龙帝一定会百般刁难。
只是,他付出最大的代价却是孤独。他的世界只有他自己,正如她的世界只有她一人。尽管他们两人彼此孤独,却不能彼此相依。
龙帝来回翻阅着奏章,却是挑不出半点的错。他有些气恼,握紧了手里的朱砂笔,抬眼看了眼底下坐于右侧静静品茗的重楼,那样怡然自得,胸有成竹,似乎最后的结果早在他的猜测之中。尽管不甘,却不得不佩服。这样漂亮的孩子,又是极聪明的孩子,稳重而优雅,明明聚集了所有的优点,却毫无浮夸之气,只是……
龙帝暗叹了口气,引起了有些出神的重楼的注意,他侧首,淡淡一笑,尽带疲倦之气。
“父皇可有觉得哪里不当?”
“可以了。”龙帝合上奏折,说:“就照你决定的去办。”
“多谢父皇。”
“还有,”龙帝顿了下,咬咬牙,道:“吩咐钦天监,挑个好日子,正式接下西宫主樱”
重楼俊雅如春的脸上缓缓浮出了笑容,妖冶的笑容。
“多谢父皇。儿臣告退。”
龙帝站起身,朗声道:“愿吾儿无后悔之日。”其声隆隆,仿佛惊雷,好似地鸣。
重楼的身子停在了殿门口,清冷的背影刹那间寒气四溢。
他侧过脸,半明半暗的,让人心惊胆战。
“父皇,您后悔过吗?为自己曾做的后悔过吗?”
白龙帝一怔,敏锐地捉住他眼底扑窜的危险火苗。胆怯、心虚在一瞬间涌上心头。然而帝王的傲气让他站直了身躯,挺直了脊梁,坚定地说“没有。”
原来他连些微的后悔都没有过……
重楼失望地摇了摇头,又暗自嘲笑起自己的天真,竟然会对这个男人心存期待。
“儿臣也不会有。”他转过了身,无半些留恋地离开了这个快要让他窒息的地方。
不知什么时候,外头飘起了绵绵的雨丝,尽管带了些春天的味道,但还是寒气逼人。他伸过了手,承接着一滴又一滴冰凉的水珠,一点一点压抑住心底窜动的怒火。
“四爷,这样会着凉的。”展风从暗处走出,拉回了他的手,擦拭干净,再打开不知从哪找来的伞,问:“爷可是要回宫?”
重楼一直觉得比起自己的兄弟,展风更像是自己的手足。他敬重他,却不会惧怕他,自他成为他影卫的那一天,他就连他贴身的事务都一并接下了。
也许,他不是孤独的,至少在紫宸宫里,他不是孤独的。
“回去吧!”他笑了笑,负着手,姿态老成的不像是个才十九岁刚过礼没多久的少年。
下雨了……
悬月望着那蒙蒙的雨雾,怔忡了起来。她想起,早晨重楼出门的时候并未带伞;她想起,重楼的身体并不是很好,因为他的心伤得太多。
没有挣扎太久,她抓过门边的纸伞冲进了茫茫春雨中。
她急切地在雨中奔走,只期望自己能赶在重楼冒雨回来之前将伞送到他的手中。重楼的性子,她很清楚,他太过随意,太过冷淡,连对他自己,都不曾关注。
若说夏雨是磅礴的,夹带着千军万马之势,如同擂响的战鼓,震撼着耳内每一根神经,那么春雨则是绵柔的,是夹带着爱恋着情人的姑娘的柔情的,宛如母亲哄儿入睡的吟唱,如流动的泉水,叮叮咚咚。
只是一道刺耳的尖叫破坏了这令人惬意的宁静,让她松弛的心弦在一瞬间绷紧,指尖一颤,手中的伞瞬时滑落下地。
一个浑身湿透的人兀地抱住了她的腿脚,冰冷的温度顺着湿濡的衣裳渡上了她的肌肤。
“请你救救我!只有你能救我了!”
“贤妃娘娘?!”望着眼前这张被雨水糊了装扮的脸蛋,悬月有些诧异,很难将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人与昔日那个备受恩宠的模样联系起来。
敏贤妃,四夫人中唯一不是出身名门望族的后妃,因着一副天下难得的好嗓子和柔若无骨的身段而极受龙帝宠爱,从小小的才人一路爬上了四夫人的高位。
却偏偏也是这样一位昔日风光无限的宠儿,如今坠落万丈深渊。
“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我不要去冷宫!我不要不要!”
“娘娘做错了什么?”后宫的事,她自知并无资格干涉,也不想干涉,但是心底的一股欲望却驱使她开了口。
“回翁主。贤妃娘娘犯了私通之罪。君上今个儿下了旨,隔了娘娘的头衔,遣至冷宫充役。”押送的宫人打了个千,道:“翁主还是不要插手的好,君上今个儿心情不好,这事是娘娘犯得不是时候啊!”
“不是的!不是的!你一定可以救我的!君上这么多公主,却只疼你的,你只要一句话一定可以的!”敏贤妃死死拉着她的裙摆不肯放手。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她叹息着从她手中抽回自己的衣裳,无心去趟这混水。她知道,龙帝的怒火多半是被重楼煽起的。
“寂寞啊!你不知寂寞的滋味吗?后宫宫妃七十二人,我再受宠,每月也必有一半的日子独自凭窗望月!那样的寂寞你明白吗?那样孤单的夜晚,没有人陪伴,没有人倾听你的酸苦,没有人疼惜你的伤痛!你明白吗?”
你明白吗?
你明白吗?
敏贤妃的声音在远去,带着不甘与悔恨。
而她还站在原地,站在冰凉的雨中,衫裙已被雨水打了个湿透,紧紧地贴在她身上,箍地她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她当然明白,寂寞的滋味,那种渗入骨髓的无助。
“月儿!”走近的重楼惊见她一人呆站在雨中,金色的眼眸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心猛地一颤,挥开了展风的雨伞,甘愿投身雨中,只为能更快地来到了她的身边。
都说寂寞是会吞噬人的。那么她呢,最后的结局又会是怎么个模样?
她缓缓抬起了眼,看着他担忧的眼,一向平静的脸,第一次那样慌乱,那样无措。
眼前渐渐模糊了起来,不知是终于淌进了雨水,还是流出了眼泪。
“四哥,我讨厌一个人。”她嘶哑地开口道,孩子一样的用两个手背拭着眼上的湿润,“我不要一个人,好可怕,真的好可怕!”怕会变成连自己都不认识的自己,怕会疯狂的自己。
“那就不要一个人。”他拉下她的手,将那湿漉漉的脸按进自己也同样是湿漉漉的胸怀,此刻的她才像个才十多岁的孩子,不是灵山院出身的刺客,不是预言天女,不是异姓公主,只是一个孩子,不会永远镇静,也同样会哭闹的孩子。抚着她湿透的长发,他说:“没有霁阳,我也会一直留在你的身边。”
只要你想要,我愿意尝试着走出自己的世界,给你的彩虹重新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