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停了雨的夜,云还浓厚着,一颗星子都瞧不见。
洵玉只披了件外衣,散着长发,随意地倚坐在凉亭边缘,腿部交叠,月色的衣角曳落而下,搁在膝头的是当世名琴秋波琴,正在他修长五指随意的拨动下,发出不规则的乐音。
“我给你带来一个人。”来无影去无踪的流飞在整个皇宫里拥有最绝对的进出自由,这次他依旧选择最安静的出现方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凉亭之外,领着一个又高又瘦,低垂着脸的年轻人。
洵玉早就习惯他的出现方式,并未吓着,只是停顿的指间勾出银丝般的琴弦,拉出绵长的单音。
“闻人,好久不见,我很想你。”他放下手,按下指上勾起的琴弦,柔柔的嗓音中并无丝毫想念之意。
唤作闻人的男子稍抬起了脸,是一张与他的名字、身份相比下显得有些普通的脸。
“殿下,教内起了异变,国后命您即刻回国!”
“她当真以为我还是那个任她操控的孩子?”洵玉轻笑摇头,“我早就过了当个乖宝宝的年纪了。”
“有人传说殿下并不是当朝国主亲子,长老院有意废除殿下的储君资格!”
“是吗?那他们认为真正的储君该是谁?”洵玉轻挑剑眉,漆黑的眼眸中尽是讥诮之意,“重楼?”随即失笑,唇角提起没有温度的笑,“还是一样,无论是龙帝还是母后,大家想到的永远都是自己,只有在需要才会被想起的是重楼,还有我。”
“殿下……”闻人迟疑开口欲劝,又不知该怎么安慰,抬起的眼片刻后还是垂了下。
“你先回去吧,这事我自有安排,即使不是我自愿的,未来的事也无人比我更清楚。”
他还在等,也需要等这一个答案。
从得知自己身上所背负的诅咒那日起,他便告诉自己不要与任何人有太过的牵扯,不要让自己的心有牵挂,毕竟,他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所以,他一直抽身站在局外看着那个少女,看着她烦恼,看着她逞强,看着她为了重楼奋不顾身,他一直把自己安排在朋友的位置上,时刻提醒着自己不要往前多走一步。
毕竟,无论是碧王的身份,还是月公主未婚夫的位置,都是假的,只不过是海市蜃楼。
只是他要的越来越多,期望的越来越多。
所以,他问她,可不可以把她的怜惜也分给他一些,只要一些也好。
他那仰望着夜空的侧脸很美,闻人却觉得很悲哀。
洵玉的身份和容貌注定了他的高高在上与深奥难懂,此刻眼中有了几分期盼的他终于更接近一个拥有七情六欲的凡人,却又是那样让人心疼。
因为注定他永远等不到他的期待。
如果说重楼的心千创百孔,那这个人的心恐怕也是不完整的,只因为那自上一代传承下来的恩怨。
只是望着这样的洵玉,即便是打小一起长大,闻人也清楚自己是没有资格说什么的。他欠了欠身,行礼道:“属下告退。”
“一个人都别想走!”
来自地狱一般的嗓音让所有人的心瞬间跌落谷地,只有洵玉,依旧浅浅地笑着,事不关己般抱着怀里的古琴,修长的指勾玩着琴弦。
“你果然不是数年前被锦侧妃带走的皇长子。”
瞬间点亮的排排宫灯下,是将他们密密包围的弓箭手,黑压压的一片,只有一抹红,显眼也是刺眼。
濯雨高站在长长的楼阶之上,两眼直望向亭内那人闲适的身影,片刻未离。
他和他们的确很像,再加上悬月手里的玉佩,若不是他的不甘心,他压根儿不会怀疑这人与自己的亲缘关系。
可是,他不是,出乎意料的不是……
“我从未说过我是。”洵玉微侧过脸,笑颜如花,长指勾拉起一根银色琴弦,利落弹出,恰似一个寻常的抚琴动作,濯雨却是敏锐瞧出随之而来的强大气劲。
“闪开!”他只来得及出声警告,就被水潋护在身后,股股而来的气流如刀般凌厉,压得他根本睁不开眼,只听得见在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
再等一切风平浪静时,他勉强睁眼,只见天朝数百精兵尽数倒地,只有他还完好地站在原地,挡在身前护着他的水潋也是伤痕累累,重重地喘着气。
濯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
水潋可是出身名门,身手高强的影护卫,却就如此轻易地被击倒!
这个洵玉到底是什么人?
濯雨心底发凉,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那人却早已迈出了水榭亭间,一步一步往他走来,身后的万缕青丝随他的动作散开,仿佛黑色两翼。
“我是东临皇储,东临洵玉。”
“臣已在此恭候我东临储君殿下许久,还请殿下留步。”
悬月顿住了脚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称唤。再回头打量那跪地不起的人,适才瞧他是粗布衣裳,满面风霜,现在仔细看看,眉宇间尽是英气,行礼动作也是干净利爽,实在不像一个民间百姓。
这样的人,该是出生贵族,能让他们弯下双膝的也只有他们的君王。
现在,他们跪向的却是天朝的亲王……
心中突然堆上了一层又一层的不安,压抑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悬月觉得长久以来一直横亘在他们父子间的问题答案就要慢慢揭晓了。这个答案才是他们父子相互仇恨的源泉……
她仰看着那人淡漠又疏离的脸,那人如玉一般的面颊上却缓缓浮起一抹嘲讽的笑。
“我可不记得我什么时候改姓东临。”他说。
“相信殿下也明白天姓未给您带来幸福,想想您母亲和弟弟的死。”那人缓缓抬了脸,眸光是箭一般的犀利,“您该回东临了,那里才是您的家乡,东临国主才是你真正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