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因为愤怒而烧得双颊通红,一双噙着眼泪的大眼睛也显得亮晶晶的,格外有神。柳蓉说得没错——它的确挺好看的。
苏灵在这严峻的情况下,心里着实慨叹了一把——要不古人教育后代“闲读休论人长短,背后莫道人是非”呢,果然有道理啊!要不怎么说还是古人有智慧呢。
方盈在愤怒地注视了她几秒钟后,什么话都没说就跳下马车跑了,苏灵在车里还隐约听到她的一声抽泣,很希望那是自己的幻听。
某人这才来得及把怒气转发到慕风身上:“你有没有搞错!竟然让一女的在外面赶车,自己倒坐里边来了!”
慕风坦然地看着她,依旧用波澜不惊地语气回答:“这可是为了你好——我要是不在这儿她们俩怎么照顾你?”隐意是说“靠那么近别人能不发现你是女孩吗”。
某人明白了他的意思,虽然仍旧愤愤不平的,但也只好作罢。
柳蓉迟疑地看着他们俩,半晌才问苏灵:“不去追方姑娘吗?”
“然后再让我右边脸挨一拳?”苏灵翻了个白眼,“还是算了吧!”她挥了挥手,好像赶走一只在眼前飞来飞去的蚊子一样,实际上是想赶走她脑子里的烦恼。“你去赶车!”她冲慕风没好气儿地嚷嚷了一句。后者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出去了。
“其实……”柳蓉犹犹豫豫,看得出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说这些话的,“方姑娘人挺好的。她看见你晕了之后特别着急,对她表哥又打又骂的,还把他赶走了。……其实她挺关心你的。”
苏灵没吭声。经柳蓉这么一说,她似乎记起完全晕过去之前好像听到方盈尖锐的声音说“你为什么这么做?你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配合着这些声音,她大概能想象出当时方盈急赤白脸地打骂她表哥的情景。为了她,那女孩居然跟一直追随的表哥翻脸;而她却只想着怎么骗取方盈的感情,然后毫不留情地报复她。现在总算是达到目的了吧?可是她心里却堵得厉害。
在这种身心都备受煎熬的情况下,苏灵昏昏沉沉地做了好多梦,梦境支离破碎,根本不能描述。不过在这浑浑噩噩的梦里,偶尔会突然窜出一两个清晰的画面来,好像是一张被怒火烧红的脸,还有一双充满怨恨的亮闪闪的眼睛。那眼睛的主人似乎在哭,苏灵心里很难过,很想上前去安慰她,却怎么也到不了跟前,最后只听得到那挥之不去的愤怒声音——你为什么这么做?你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从以上的事苏灵知道她根本不是做亏心事的料,别人还没怎么招呢,自己已经快羞愧而死了;而且原本以为自己虽然算不上无害,充其量只是个无赖,没想到现在升级为无耻了,真让她有点无地自容。
醒过来之后突然想起福全,于是问柳蓉那个半死不活的傻瓜跑哪儿去了。柳蓉赶紧回答说“大公子问福大哥要去哪儿,福大哥说他准备回家,大公子说那就不同路了,所以福大哥就自己走了。”某人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慕风一心想要甩掉福全,这是他还在客栈里给福全疗伤时就明确表示过的意图。
苏灵心想:真够混蛋的!你也不看看那个傻瓜伤成什么样儿了,就这么把他打发走,实在太没有同情心了。再说他能对你有什么威胁,你就把人家当成假想敌?那家伙虽然傻乎乎的一根筋,可至少也算是无害的吧,就这么不顾人家死活像丢垃圾一样把他给甩掉,也太不仗义了!
不过她又转念一想,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别又因为自己的主观臆断而错怪别人,所以冲着车外喊:“慕风,福全回阜兴城了。”
慕风只是“嗯”了一声,听不出有什么感情色彩。
苏灵想了想,又试探性地问了句:“那咱们也去吧?”
外面应声回答:“我不去都城。”声音冷得可以结冰。
接下来的几天苏灵都过得浑浑噩噩的,往哪儿走,到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东西她统统不记得,柳蓉和慕风对她说过什么她也不记得,因此怀疑自己大概真的摔坏了脑子,得了暂时性的失忆症。
慕风这两天也越来越不对劲儿——他开始变得十分警惕,到后来专挑小路走,尽量避开街市;还弄了个斗笠戴上,活脱脱一个落魄剑客,要不就是一老农民。
碰巧这几天每当苏灵觉得自己消沉够久了该振作了的时候,就有新的事情打击她,所以她现在也处于一个临界点——爆发或灭亡的临界点。所以当看到慕风买了个斗笠戴上的时候,她顿时很想发作。
“你这是干吗?!”
“有人跟踪我。”慕风只说了这一句。
苏灵想爆发的状态一下子就泯灭了——不是因为她不郁闷,而是因为太郁闷,郁闷到觉着自己还是灭亡算了。
她现在才知道慕风不但多疑,而且还有妄想症。
但事实证明慕风并没有妄想症,因为的确有人跟踪他们,到最后就连柳蓉都察觉到了。
可是到底为什么会有人跟踪他?还有,为什么他最初遇到官兵时很慌乱,可见到镇守官反倒一点都不惊惧?为什么他可以毫发无损地从衙门里走出来,即使打了大老爷的亲戚也能安然无事?为什么他心里总像装着很多秘密一样,而且这些谜团围绕着他挥之不去,使他本身看上去就像个巨大的谜?为什么……
苏灵心想自己倒是挺喜欢猜谜的,可也不能老猜呀,整天面对着大谜团,最后不是变福尔摩斯就是变白痴……显然她变不成福尔摩斯。
这种潜逃式的生活持续了一段日子。一天他们在一个茶馆里吃早饭,因为外面正在下雨,所以茶馆里显得很萧条——除了他们就剩下店里没醒利落哈欠连天的伙计了。
饭吃得寂静无声——这一点苏灵倒是已经习惯了,自从撞到头后,她一直没精打采,意志消沉,懒得说话;柳蓉见她这样,自己也不敢多说什么;慕风整天处于精神紧张状态,随时注意路上的情况,自然也就无暇闲谈。
某人觉得这样也挺好的,起码省心。所以当她再次听到慕风开口说话时,反而觉得有种莫名的烦躁感。
“慕云。”因为柳蓉在旁边,所以慕风没叫她的真名,“咱们回去吧。”
“哪儿?”某人惜字如金。
“回家。”
“我没有家。”这些没有交流的日子其实让苏灵心里积攒着一股无名怒火,就好像活火山一样,先是酝酿着隐忍着,然后喷出大量气体,之后才是强烈的爆发。她现在正处于隐忍阶段,所以听见慕风补充了一句“回我家”后,全然不顾柳蓉还在身边就冲口而出道,“那是你的家,我回去干什么!”
“你别这样。”慕风瞟了柳蓉一眼,冲苏灵微微皱起眉头,“那是咱们两个人的家。”
“算了吧,我可承受不起!”某人向来一激动就不管不顾,“我还想多活两年呢!”
话一出口她就有点后悔。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么说无疑是在戳慕风的痛处。对方听完她的话后脸色果然变得比外面的天还要沉,半晌才说:“我知道你这几天心情不太好……”
“没有的事!”苏灵心虚地打断他,马上又换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自嘲道,“我心情好得不得了——尤其是在方盈被我气跑,福全被你赶走,以及我们大家被人跟踪之后,我的心情就变得无以复加的好!”
“够了。”对方似乎终于被她的举动激怒了,因为口气听起来起码低于零下二十度,“我再问你一次,你跟不跟我回去?”
原本苏灵还觉得有点儿歉疚,所以刚才说话的时候都有点底气不足,结果听他这么一说,自己的牛脾气又上来了,心想我什么时候吃过这一套?于是发扬了革命先烈宁死不屈的精神,坚决跟敌人说“不”。
片刻静默之后,慕风的脸突然变了,仿佛瞬间又回到了苏灵刚认识他那会儿的那种状态,玩世不恭地勾起嘴角笑道:“也好,你这么做也对。我明白。”
苏灵瞪着他,心想你明白个头!
她虽然死不承认,但心里真是挺难受的。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慕风却还是这么陌生。以前一直以为他是戴着玩世不恭的面具,偶尔摘下来才能看到真诚;而现在她也搞不清到底是这样呢,还是他本来戴的是真诚的面具,然后偶尔才露出玩世不恭的本来面目。
对方还是那么笑着,从衣服里掏出一沓银票:“剩下的这些都给你吧,加上以前给的,应该够用一段时间的。以后你好好照顾自己吧。”
我靠,你NND!
苏灵觉着这根本就是烂俗电视剧里不负责任的男人跟自己的过气情人说的话,太伤她自尊了,因此在一瞬间内恼羞成怒,“腾”地站起来掏出身上的银票,加上冲口而出的“去你大爷!”一起甩到对方脸上,怒不可遏地转身跑出了茶馆。
外面刮着微风下着毛毛雨,这种天气被心情好的文人称为“清风细雨”,被心情不好的称作“凄风苦雨”,苏灵就一头扎在这凄风苦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