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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无以为生 (3)

蔡如廉的来信并没有搅起于亚男的情感波澜,但她还是辗转反侧,彻夜未眠。触动她心弦的,是信中对她年龄的提醒。她真还没想到自己已到了退休的年龄呢!砭骨的寒气羼杂着一股悲怆之情直抵心灵深处。她的岁月不多了,她继续工作的日子更是屈指可数,可上级对她的案子仍没有结论,她的等待还遥遥无期!难道,她要不明不白地终其一生吗?她忍辱负重为党工作了一辈子,连个清白的名声都得不到,这公道吗?

她一骨碌爬起床来,给省委监察委员会写申诉信。其实这些年来,几乎每年她都要写这样的信,开始还有回音,说会在适当的时候复查她的案子,后来就泥牛入海无消息了。她实在不敢抱多大的指望,可她能做的,仅此而已。把信挂号寄出之后,她开始了新的等待。

在焦灼的等待中,春节过去了,冰雪融化了,柳枝绽出了新芽,资江里春潮喧哗起来了,她却一直得不到任何消息。她已经等了六年多了,在油菜花开出一片金黄的时候,她所有的耐性似乎全消蚀干净了,她再也按捺不住,请了几天假,搭上了去省城的班车。她要径直去找曾负责她这个案子的老关问个究竟。

春雨霏霏,公路泥泞,班车完全不理睬她急切的心情,哼哼唧唧走得很慢。下午四时许,终于抵达长沙。她到了省监察委员会,但是却没找到老关,别人也不知道她的案子。有人告诉她,老关到宁乡农村搞“社教”去了,给了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老关的地址。

第二天于亚男搭车来到宁乡,按照那张纸条的指引,去一个叫樟树湾的山村。这天风和日丽,田野里菜花金黄,蜂飞蝶舞,弥漫着春天特有的泥土的芬芳。她的心情好了许多,步子也快捷起来。樟树湾农舍的墙上刷了许多新标语,田里插着花花绿绿的旗帜,积肥的社员们排着队来来往往,唱着歌谣,非常热闹。路旁水田里有个戴斗笠的人在犁田,于亚男欠下身子问:“老乡,您知道省里来的老关同志在哪里吗?”犁田的人慢慢仰起头来。于亚男一瞥见斗笠下那张脸,不禁哎呀惊呼了一声。

犁田人正是老关,面黄肌瘦,胡须浓密,显得比六年前苍老多了。意外的相逢使得于亚男多少有些激动:“老关!真没想到有这么巧,一问竟问到你头上!”

老关淡淡一笑:“无巧不成书嘛。”

寒暄几句后,于亚男慎重其事地说明了来意。

老关沉默片刻,才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我不得不说,你的想法是不切实际的,你跑到宁乡来找我,更是没有必要。”

于亚男面色渐渐地白了:“为什么?”

老关说:“你的案子是否复查,得有领导的意见,眼下我在农村搞社教,社教运动当然要比你的案子重要,领导不可能抽我回去搞你的案子,这是其一。其次,我就是重新捡起你这个案子,也得不出新的结论,因为找不到新证据。其实,这些年我一直留心,看能否找到对你有利的东西,可惜没能如愿。”

于亚男怔怔的:“这么说,我永远也得不到一个清白的名声了?”

老关轻声道:“于亚男,我建议你换一个角度看问题。我们是不是把个人荣辱看得太重了?有多少同志,没有等到革命胜利这一天就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与他们相比,我们够幸运的了。就拿你自己来说,当初若是水上飙不怀恻隐之心,你能活到今天吗?你已经赚了几十年呐!只要能为党工作,只要党的事业不断前进,个人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况且又没判定你是敌人,也没开除你的党籍,只是控制使用而已,你要较真,说不定真断给你一顶内奸的帽子。我看,你不要太在乎自己的名声。”

于亚男想了想,脸上开朗起来,诚恳地说:“老关,你说得在理,我确实太为自己着想了。我不如你思想境界高。”

老关摆手笑道:“快莫表扬我了!我的名声并不比你好呢,我的脑壳上有一顶右倾机会主义的帽子!”

于亚男愕然:“你也犯错误了?”

老关点点头:“前几年发生饥荒,我认为是政治和经济上冒进造成的,私下发牢骚,把大跃进说成是大冒进,犯下了严重的右倾错误。我来乡下搞社教,实际上是来进行自我教育的,希望通过与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来认识并改正自己的错误。”

于亚男看看他沾着泥巴的手脚,说:“你一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老关摇摇头说:“错误的东西总是那么根深蒂固的。比如说,不少社员要求把土地包产到户,自己口头上还能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可在内心,就不免产生共鸣,甚至以为这是恢复农村经济的最好办法。所以常因这些内心矛盾而烦忧痛苦。可见,改造主观世界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好在,一个人只要有决心,总能纠正自己的错误的。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是少奇同志的家乡,少奇同志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你看过吧?作为一个党员,确实要不断加强政治修养,只有作党的驯服工具,才能避免犯错误。”

于亚男点头表示赞同,说:“老关,我感谢你的开导。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心里敞亮多了!我一切都服从组织,再也不会要求上级复查我的案子,回去兢兢业业地工作。不过,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我希望至少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您,能把我看作真正的同志!”

老关笑眯眯地:“不把你当作真正的同志,我会跟你说这么些话吗?于亚男同志!”

于亚男眼里一辣,攥住老关的手紧紧握着:“谢谢你,老关!”她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倏地转身离去,边走边拿手背擦着那些泉水般涌出的泪水。

于亚男从老关那里找回了归属感,获取了一份难得的内心平静。这天办公室主任老梁叫她去谈话,她已猜到了谈话内容,便显出一种与往日不同的从容不迫,拢拢鬓发,落落大方地坐在主任的面前。

“于亚男,你今年五十六岁了吧?你这个人呀,不显山不露水,平常难得记起你来。按照规定,该办理退休手续了嘛!”老粱说。

“我现在身体状况很好,多工作几年完全没有问题,能不能考虑推迟几年再退?”

老梁不悦,斜瞟着她:“你的意思,是要我修改规定?”

于亚男道:“不,我的意思是,我退后又得再找一个勤务员,县委多一份开支,国家多一分负担,完全没有必要。”

老梁问:“你当真舍不得你的扫把撮箕?”

于亚男道:“我是舍不得为党工作的机会,虽然这份工作微不足道。能不能这样:我的退休手续还是办,勤务员的工作还是留给我。除了退休金以外,我不多领一分钱的报酬。”

老梁想想说:“你是个特殊人物,须控制使用,也就是说,使用你我就得加以控制,这得增加多少麻烦?出了事,我这个主任是要负责任的。不过,你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没有工作,心里就空虚,就找不到自己,也是人之常情嘛,退休不退职的事,我看可以考虑……”

于亚男就说:“那就请梁主任帮忙了。”

老梁忽然话题一转:“哎,听档案科的同志说,你父亲陈梦园先生去世前写过一副字,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和艺术价值,可现在下落不明。我这个人,对古字画比较爱好,你能不能把它找回来,让我鉴赏鉴赏,再交档案科保存?”

于亚男立即从老梁闪烁不定的目光中弄懂这是一种交换。老梁搜罗民间古字画的癖好早已众所周知。解放前夕她听蔡如廉说过,父亲的绝笔保存在他处,她出马索回应不成问题,但经老梁“鉴赏”之后,是不会拿出来了的。但是,她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好吧,我试试看。”她压抑着内心的厌恶,走出了主任办公室。

幸好没有把蔡如廉的来信丢弃,她从信皮上找到了他的具体住址,然后搭了一条机帆船直奔小淹镇。资江春水汤汤,下水船走得飞快,六十里水路似乎还未来得及回味就已走完。她离船上岸,沿街而行,准确地找到了蔡如廉的家,推开了那扇半掩的门。

蔡如廉穿着整洁的中山装,戴着老花眼镜,正在阶基上正襟危坐地看报纸。听到门响,朝外一看竟说不出话来。直到于亚男走进了院子,他才大喜过望地叫声:“秀英!”踉踉跄跄奔到于亚男跟前,欲与她握手。于亚男却将手背在身后,不动声色地说:“你不是说,愿意帮我的忙么?”蔡如廉连连点头:“愿意,愿意呵!”于亚男说:“那好,请你将我爹的临终绝笔交给我吧!”蔡如廉随口道:“可以,先进屋里坐吧。”于亚男摇头:“不坐了,我马上要走。”蔡如廉脸上黯然:“这么急干什么?今天也没有回萸江的船了。你这么远到我家来,坐都不肯坐,怕跟我坐到一条板凳上去了?”于亚男想想,就跨上阶基,一屁股坐在靠背椅上。蔡如廉立即吩附儿媳上茶,并去街上砍肉。于亚男大声说:“我首先声明,我决不会在你这里吃饭,请你把东西拿来。”蔡如廉脸色难看了:“到我这里来,饭都不吃,不合情理嘛!你不吃饭,我就不给。

”于亚男霍地立起,鼻子里哼一声:“这就是你所谓的帮忙?不给,我立即走,我会去法院告你侵吞他人遗产!”蔡如廉急忙将她拦住:“我服你了行不行?这么多年了,都没听你说要你爹这幅遗墨,怎么今天要得这么急?”于亚男道:“这你无权过问。”“好,我不过问,你稍等,我马上去拿。”蔡如廉转身进书房去了,片刻之后,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细长的绫布盒子出来,边走边吹盒子上的灰尘,表功地道:“我早将它裱好了,还是找益阳的名师裱的,一直小心在意地珍藏它,今天把它给你,也算完壁归赵了。”于亚男接过盒子,敷衍了事地说声谢谢,转身就走。到了门外,她发现蔡如廉紧随在后,就停住脚步:“请你莫跟着我。”蔡如廉解释道:“我熟悉旅店,帮你去登记住宿呵。”于亚男说:“不须你费心,我鼻子下面有嘴。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和你在一起。”蔡如廉怔怔说:“秀英,你以为上级的眼里,我和你还有什么本质区别吗?”于亚男说:“别人区不区别我不管,我自己要有这种区别。”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汇入街头的人群中。暮色像一只巨大的鸟翅徐徐盖下来。走出很远,她还感到蔡如廉在后面目送,失魂落魄的样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呵!她心里叹息一声,眼角竟莫名地湿了。

回到萸江自己的小屋里,于亚男才心儿颤颤地解开盒子上的红系带,取出父亲的遗物来观看。随着字卷慢慢展开,她的心紧缩了起来,墨迹虽经历了近二十年的岁月,却丝毫没有褪色,遵劲有力跃跃欲出的字体一个个撞击她的眼帘:“锦衣玉食,六十四载,无以报国,须发徒白;烹汤杀寇,涂血壮怀,慷慨赴死,痛哉快哉!”她默念着,胸膛内灼疼难忍,仿佛体验到了父亲临终前的痛苦。纸上那些褐色的渍痕,是父亲的血迹吧?她惊悸不已,凝视良久,才将父亲的珍贵遗物收拾起来。“爹,女儿对不起您了。”她在心里对父亲道了歉,然后捧着盒子,送到了梁主任家。

梁主任得到这幅字之后忽然就道貌岸然起来了:“你的想法我是考虑了的。可如今国际国内阶级斗争非常激烈非常复杂,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不得不慎重行事。勤务员经常出入县委办公楼、会议室这些机要重地,你的身份,显然已经不合适此项工作。你硬是闲不住,退而不休,可以去食堂打杂嘛,种菜喂猪嘛,干什么不一样?”

于亚男无话可说,便去了食堂打杂,种菜喂猪,劈柴烧火,或者挑泔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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