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景德元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丞相慕显,勾结突厥意欲谋反,大逆不道,今人证物证俱在,判慕显斩立决,慕氏九族抄家,男女十四岁以上秋后问斩,男眷十四岁以下发配南疆,女眷十四岁以下没入宫,生生世世为奴;废慕显之女慕颖然皇后之位,赐醉生梦死一盏。钦此!”
偌大的宫殿中心,一抹火红的身影匍匐在冰冷的地上,娇弱得仿佛不堪一击的身躯永无止境的颤抖着。
“废后慕氏接旨!”太监不耐烦的喝道。
红衣少女缓缓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一双幽黑如夜的眸子呆呆的凝望前方,看的却不是那明黄的圣旨,而是那负手伫立静听之人。
她的瞳子睁得大大的,似是惊讶,似是不甘,瞳中却如一潭死水,一片死寂。
“废后慕氏接旨!”太监再次催促。若不是那下旨之人就在咫尺,也许他真会把圣旨塞进地上少女手中便了事。
身后,一个捧着银盘的小太监已在宣旨公公的示意下踏上前来。
寒风自敞开的殿门袭进殿中,地上的娇躯又是一抖,却不知,是为那腊月寒风,还是那伫立着的九五至尊。
他的脸上,平和如昔,唇角似笑非笑,仿佛无害,一双幽邃的眸子中,不加掩饰的嘲讽却是清清楚楚的映在了少女了无生气的墨瞳中。
“皇上……”她的声音轻如颤抖微风,如梦似幻。“臣妾……可否问一个问题?”
从鼻子中发出了“唔”的一声,一身明黄的天子缓缓蹲下高贵的身躯,棱角分明的脸上一片阴沉,看不出喜怒。
如千年死潭的眸子中恍惚燃起了点点星火,她抬眸对上那双永远也看不透的眸子,声音不自觉的提高了几分:“皇上……你有爱过我吗?”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然而她还是固执的睁大眼睛仰视着他。
诡异的沉寂在大殿中弥漫开去,就连手执圣旨的大太监也僵住了,几乎要松手把那视若皇权的帛缎给掉了下来。
良久。
“爱?呵……”仿佛听到了一个愚蠢的笑话般,他一声嗤笑,倏然立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子夜般的眸子中满是不屑,“曾经的一切,只是让你在一无所有的时候死的更痛苦罢了!”
他,字字冰冷。
她垂眸,不敢对上那笑得舒畅的帝王,凄苦一笑。原来……他的快乐,是筑于她的痛苦之上。
原来,他没有爱过她,那怕一刻……原来,他要的……只是她更加痛苦而已。
她给过自己诸多借口,编过许多理由来搪塞心中真正所想,可,却终究都是徒劳。他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如当头棒喝,只是这一棒,太重。
她突然笑了,笑得好不灿烂,如他一般的释怀。
清清冷冷的笑声在空荡荡的大殿上回荡着,别样的空洞。
“很好!”笑声顿止,她的嗓音沙哑,幽幽的恍若梦中。
“谢主……隆恩!”
伸手,毫不犹豫的接过那盏皇家至密亦是至毒的毒酒“醉生梦死”,一口饮尽。
一丝冷笑在她唇边慢慢漾了开来,她缓缓站起,踉跄的倒退了数步,勉强站定。“凤泠!自今日开始,我不会再痛苦,然而,我慕颖然定会让你,痛不欲生!”
梦,是该醒了!
即使,醒的代价是下地狱,被醉生梦死的药力束缚,永不超生……
天朝,景德十八年。
风雨交加。
一记闷雷响彻天扉,在空洞的天际间回荡着。
高如囚笼的朱红宫墙之间,在最不起眼的北五所之端,俨然耸立着一座华丽的宫殿。
金栏玉砌,凤凰于飞,其华美高贵,丝毫不逊于中宫椒房殿。
只是,高高宫墙已见残旧,朱漆剥落,檐上鎏金之色已然变哑。
幽暗的角落里,一抹娇小的身影颤抖着,蜷缩着。
粉色的宫裝松的披在身上,更显身体的羸弱,仿佛不堪一击。
飒飒寒风之中,雷声划破天际,震耳欲聋。
小小的身影扭动着,痛苦的挣扎着,双唇咬出了一道血色的齿痕,却仍止不住“嘶嘶”的声音漫出口腔。
良久。
一道刺目的殷红自唇角流淌而出,如小河流水,直直的流到了水淹过足的地上,染了一滩殷红。
痛苦的嘤咛溢出紧抿的唇瓣,终于,紧咬的牙关一松,“噗”的一口鲜血倾泻而出,在粉色的襟前开了一朵朵灿烂的花。
少女一脸的不甘,却是无法抵抗下坠的眼盖……
下一瞬,眼盖复又弹开。
一双眸子,漆黑如夜,只是本该存于夜幕之中的星火月光,却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孤寂,静宁,然而散发着冷冽之光,然而闪烁着努力掩藏的恨。
是她,亦不是她。
有谁想过,眼眸一合一张之间,已然迎来了另一条生命。
羸弱小宫婢死了。
而她,重生了。
少女缓缓倚着墙角,站了起来。
一双幽黑如夜的眸子如水般平静,只是内里仿佛波澜汹涌,闪烁着无边的恨。
稍微活动了一下虚弱无力的四肢,少女支撑着褪色的宫墙,缓缓往前走去,步步维艰。
一直沿着宫墙走着,终于来到了殿门前。
抬首一看,残留着血迹的唇角轻轻一勾,一抹嘲讽的微笑跃然嘴边。
我回来了。十七年后,我回来了,却竟是这般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