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跟着日渥布吉绕过了几个农家小院,过了一座石拱桥和一个水磨坊,然后上了一条碎石机耕道。耕道不是很宽,有三米来宽的样子,灰白的路影子在夜色里显得特别清晰。就是这么一条不算宽阔平坦的典型的乡间马路,在此时张幺爷的脚下走起来,感觉简直就是走上了一条平坦无比的康庄大道。
机耕道两旁,散落在田野间的农家小院变得稠密起来,呈星罗棋布之势。这是典型的川西坝子的农家小院布局。四通八达的乡间小径,蜿蜒于茂林修竹的林盘,曲径通幽处,是木栅栏或篱笆围合的农家小院。特别是川西平原的竹林盘,它是与川西平原的生产生活方式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形成了一道别样的风景。
虽然这些农家小院都被浓浓的夜色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而且都沉入了酣沉的梦乡深处。但是,那种凡尘俗世里的烟火之气却再也掩藏不住。炊烟和柴火的味儿似乎仍旧弥漫在空气中的每一个角落里。在这沉沉的夜色里,只要屏住气息仔细地倾听,就能听见这些掩映在翠竹丛林间的农家小院里传出的此起彼伏的沉睡着的鼾声。
此时,这些农家小院的确是沉睡着的,也只有在如此深沉安静的夜色的庇护下,在白天喧嚣了一天的农家小院,才能够在梦乡深处得到短暂的休息。
对于这些散落在田野间的农家小院来说,越深沉的夜,梦就越深沉。梦对于每一颗漂浮的心灵来说,都是最浅最近的栖息的港湾。
从这些农家小院里偶尔传出的夜犬的吠叫声,不但没有搅碎这深沉安静的夜色,反而更加映衬出梦境的静谧和安宁。
张幺爷对这偶尔间传出的犬吠声更是感到亲切无比。他想到了他的黑子。
日渥布吉领着他们下了机耕道,上了一条岔路,隔着两块农田的距离,便又是一个典型的被翠竹和树林掩映着的农家院落。
张幺爷和张子恒明确地意识到,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就要到了。
经过一段围墙,围墙里具体是什么样的建筑看不大清楚,凭感觉应该是一座祠堂或者是一座土地庙。绕过围墙,在一片竹林的缝隙间,隐隐约约传出一星灯火的亮光。
一行人径直朝着发出一星灯火的亮光走过去。这时,张幺爷和张子恒看见,竹林里似乎有一个黑糊糊的大东西静静地蹲在那儿。一条狗守护在那个大东西的旁边。当他们走近时,那条潜伏在大东西旁边的狗便“汪汪汪”地朝着他们疯狂地吠叫起来。
随着狗的吠叫声响起,亮着一星灯火的屋子里传来一声严厉的呵斥:“管事,装疯迷窍的!乱叫唤个!”
被唤作“管事”的狗还真就立马噤声了,在黑糊糊的竹林里朝张幺爷他们一行人讨好地摇起了尾巴。尾巴在空气中扫出扑扑的声响。
狗是被拴在竹林里的,它摇动尾巴的样子张幺爷就是不看,也能够感觉得出来。
一道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人举着一盏煤油灯从一间低矮的茅草棚里走了出来。
借着投映进竹林里的昏黑不清飘摇不定的煤油灯火,张幺爷和张子恒这才具体地看清楚蹲在竹林里的大东西居然不是什么活物,而是一辆军绿色的中吉普。
张幺爷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是解放军开的玩意儿,而且是专门给当官的人坐的高档玩意儿!
张幺爷和张子恒顿时好奇起来。他们不知道日渥布吉究竟把他们带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来了。
举着煤油灯走过来的是一个体形已经完全佝偻变形的上了岁数的老头。日渥布吉先朝老头说道:“姜大爷,你还没有睡啊?”
被唤作姜大爷的老头说道:“哪睡得着?晓得你今天晚上要带人过来,就是等到天亮我也要等的。”
日渥布吉又问:“石营长呢?”
“还是一直在等你。我这就带你们过去。崔警卫已经过来问了好几遍了,说你咋还没有带人过来,担心你路上会不会出啥岔子。刚过去没有好一阵子。”
老人说着径直带着日渥布吉和张幺爷他们朝竹林的一边走去。
张幺爷和张子恒的心里越来越好奇,从日渥布吉和那个姜大爷简单的几句对话里,他们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出,今天晚上,等待他们的绝对是一个极不平凡的夜晚……
姜大爷带着日渥布吉和张幺爷他们这一拨人进入的果然是一座祠堂。祠堂的门又高又大,显然祠堂的主人原先也是一个大户人家。
姜大爷叩动了大门上的铺首门环,里面的门背后立刻就有人用警觉的声音问道:“谁?”
问话的人声音干脆干练,显然不是普通的老百姓,而是经过了某种特殊训练的人。
“我,姜大爷。”姜大爷应道。
里面传来一阵抽去顶门杠和门闩的声音。紧接着,紧闭着的大门开了一道缝,一张年轻机警的娃娃脸从打开的门缝中探出头来。
“崔警卫,你们一直等的人,他们来了。刚刚到。”姜大爷说。
崔警卫立刻将大门打开,说:“日渥布吉,你咋在路上耽搁那么久?石营长估计你们傍晚就该到的,结果等到现在。赶紧吧,石营长都等得不耐烦了。”说着急匆匆地把张幺爷他们这伙人朝祠堂里带。
崔警卫居然背着一把黑漆漆、亮锃锃的冲锋枪,他腰板挺直,走路的样子虎虎生风。
张幺爷和张子恒越来越诧异了。他们根本没有想到会和部队的人搅和在一起。卧牛村的事情看起来是越来越复杂了。
张幺爷的腿肚子又变得有些沉重起来。他不明白卧牛村究竟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居然惊动了部队的人,而且还是营长级别的。
在张幺爷的意识里,营长的级别绝对不低!
祠堂的布局是典型的四合院的布局,四水归巢、天人合一的传统理念在这座祠堂的建筑风格上体现得特别明显。
经过一个天井,进入正厅。正厅里的四面墙壁上挂着四五盏煤油灯火,灯芯都拨得很长,煤油灯火就燃烧得旺盛而且明亮。
正厅里堆着一大堆小山似的坛坛罐罐的碎片,围在这堆碎片旁的是三个戴着眼镜的老学究一样的人物。他们就像寻找什么宝贝似的在这堆碎瓦片中翻找着他们想要找到的什么东西,动作仔细得就像绣花一般。
正厅里进来了这么多人,这三个戴眼镜的老学究也没有抬一下头。
只有坐在一张大椅子上的军官站了起来,朝日渥布吉说道:“日渥布吉,你可把我急死了。”
日渥布吉不好意思地笑道:“石营长,我也晓得你等得心急。可是没有办法,半路上真的遇到些麻烦事情,耽搁了一下。”
石营长却说:“现在我不听你解释这些,赶紧说正事,时间不等人的。”
见石营长一副着急的样子,张幺爷和张子恒的心里犯起了嘀咕,他们不知道,下一步等待他们的又将是什么……
心痛
石营长四十来岁,一米八的大块头,脸上的皮肤粗糙黝黑,有几颗小麻子。他五官极有特色,国字脸,厚嘴唇,高鼻梁,小眼睛,浓眉毛,但有点八字眉,和军人的那种威武气质不大沾边,倒是和老成稳重有点靠谱。
从石营长简单的几句话中,已经可以明确地感觉到,这是一个极有性格而且做事雷厉风行又不缺乏条理的人。
他朝崔警卫说道:“崔警卫,你这就去把车整燃,预热一下,我们马上就走。”
崔警卫用铿锵有力的声音说了声“是”,然后转身小跑着出了门。
石营长又朝着日渥布吉他们中的人大声问:“张幺爷呢?哪个是张幺爷?”
张幺爷没有想到石营长会着重点他的名字。在张幺爷的意识里,这个石营长应该算是他这辈子能见到的大得不得了的官了,所以心里既敬仰又畏惧。他诺诺地应了声:“我是。”声音丁点儿底气都没有。
石营长立刻上前,拍了张幺爷的肩膀说:“来,张幺爷,你过来一下。还有你,日渥布吉。”
张幺爷和日渥布吉跟着石营长出了祠堂的大厅,站到了黑漆漆的天井里。石营长朝张幺爷问:“听说你几年前在水沟里淘出了一堆东西?”
在石营长这么大的官面前,张幺爷再也不敢撒谎,连忙说:“是。”
“你还说不记得埋在哪个地方了?”石营长盯着张幺爷的眼神冷飕飕的,张幺爷被这种眼神盯得心里直发慌发凉。
“记得,我埋到菜园地的时候是打了记号的。那个记号只有我晓得。”张幺爷竹筒倒豆子般地说。
“这就好。这样,一会儿我们开车送你回卧牛村,你马上带我们去取出那堆东西。那堆东西不能再留在那儿了。不然对你的人身安全都会有威胁。你知道吗?”
张幺爷一听这话,心里更是晃荡得没着没落的了,连声朝石营长说:“好,好,好,我晓得,我晓得。”他看石营长的眼神也变得直勾勾的,似乎巴不得石营长马上就用车载他回去,把那堆东西挖出来。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那堆东西会成了烫手的炭圆儿包袱了!
石营长似乎看出了张幺爷的担心,又拍了拍张幺爷肩膀说道:“张幺爷,你不要对我说的话有什么思想包袱和顾虑,只要你配合我们,就啥事也不会有的。”
“我一定配合政府,一定配合政府。”张幺爷又连声说。
石营长说:“好,那我们马上就动身。”
这时张幺爷说:“石……石营长,还有个重要的事情我得向你汇报。”
“什么事情?”石营长停住了已经迈出的步子,转过身。
“除了那堆我埋着的东西,我还晓得一堆更值钱的东西。”
“什么东西?”
“黄金,一箱一箱的黄金。还有几十支枪和几十箱弹药。”
“你说什么?”石营长的小眼睛立时就瞪大了。
“我说的是真的,我亲自下去看了的。堆在一个很大的地厅里。”
石营长开始挠起头皮,把头顶上的帽子揭下来又扣上,在天井里来回地走了两遍,张幺爷说的话显然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也把他有条不紊的心思彻底搞乱了。
他站在日渥布吉跟前,问:“这个事情你怎么没有预先汇报?”
日渥布吉也是一头雾水,说:“张幺爷没有提这个事情的。”
“那个张子坤呢?他预先晓得这个事情吗?”
日渥布吉说:“大概也不晓得,不然他不会不跟我们通气的。”
张幺爷却说:“他最先晓得的。那个洞我开始还以为是他打开的。”
“什么?”石营长的声音起码提高了八度,小眼珠子瞪得更圆了,一眨不眨地盯着张幺爷。
张幺爷立刻意识到自己嘴快了一点,说不准这不经意的一句老实话会给张子坤带来大麻烦,于是畏畏缩缩地说:“我也是猜的。”
石营长却骂了起来,“这个张子坤,他究竟想干什么?如果他真是知情不报,他是要犯大错误的!”
一听石营长说这话,张幺爷知道自己的这张嘴彻底把张子坤给害了,于是连忙说:“石……石营长,我刚才只是顺嘴这么说的。张子坤兴许真的不知道那个洞里藏有那么多黄金。本来我也是不打算向政府报告这个情况的,可是……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