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上早班,六点半就出门了。市政府上班的时间是八点半,我离开宿舍的时候,娜仍然在甜睡。
九点多,当我正在前台为客人办退房手续的时候,与我同一班的小姑娘突然慌慌张张地告诉我:“市政府出事了!刚才有个保安过来,向我要了两张床单。我问用来干什么的,他说有个主任在办公室里自杀了!”
天啊,不会吧?我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冒着冷汗。不会是娜的主任吧?我眼前涌起他白白胖胖的面孔,得体和善的笑容,是他?
小姑娘说:“听说八点时搞卫生的阿姨就已经发现了,只是因为领导未上班不知道怎么办。现在领导上班了,正在准备通知殡仪馆的人来处理呢,所以借两张床单裹住尸体。”
一阵阵寒意冒上来,我不由自主地发抖。爱,喜欢,这些都是多么温暖的字眼呀,他昨天还与娜说喜欢和爱,现在他竟然死了,身体冰冷僵硬……
退房手续也不办了,我把客人交给小姑娘,慌忙呼娜。娜复了我的电话,未及我说完,就说:“是他。”
从迎宾馆穿过市政府后门,就是市政府大楼。远远地,我就看到大楼前面围着一大圈人。这个时候,我才猛然想起,我来干什么?
主任与我非亲非故,我与他的唯一联系,只是因为娜。我是担心娜出事!
围观的人群中,没有发现娜的身影。人们捂着鼻子,细声地议论。不管与他们有没有关系,他们都会有自己的判断和评价。尽管他们的围观改变不了事实,更不可能令主任起死回生,但这不影响他们围观的热情。
十多年后,一名媒体人说出了“围观改变中国”。事实上,国人从来不缺乏围观的劲头,从鲁迅年代的人血馒头,到今天发生的富家公子事件。只不过,以前的围观只是围观,今天的围观因为有了现代化的网络,令人们在围观的同时还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也算是社会的进步了。
恰在此时,主任的遗体被人抬了出来。
此刻,他已被两块白色的床单裹住,头部被蒙上,但身形依然清晰可辨。我脑中突然一片空白,不敢相信他真的死了。我甚至盼望他突然坐起来,掀开身上的白色床单,说他还没死。
他当然不会坐起来了。在众人的议论声中,他被放上殡葬车,两名殡葬工拍拍手,坐进驾驶室,迅速离去。
再悲伤的死亡,在别人眼中,也不过是拍拍手的小事。我情绪低落,跑到接待办找娜。
她竟然在那儿,而且若无其事地在看报纸。倒是我的到来,令她吃惊不小。
我以为她会大哭,但是她没有。她不动声色,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好像从来不认识主任这个人。
直到晚上,在市政府大楼的后花园里,我才听到她的哭声。她对我说:“以后,再也没有一个人会这样疼我了。”
我也陪着她哭。很多人,很多事,如果不曾失去,你永远不知道他在你的生命中有多么重要。我当时也以为,娜以后可能不会再有真爱了。
事实证明,我当时的想法很傻。一个可爱的女人,永远不会缺乏真爱她的人。如果无人爱她,唯一的原因是她实在不够可爱。
所以今天,但凡有人说一个女人一辈子没结婚,也没有固定的男友时,我第一个想法就是:如果非性取向方面的原因,这女人一定不怎么样。不然,怎会没有男人喜欢她?相信我,只要你是花朵,便会招来蝴蝶。大张旗鼓地开花而无人问津,唯一的可能就是你是狗尾草。
主任之死,令整个市政府大院甚嚣尘上,乃至一墙之隔的迎宾馆,也众说纷纭。基本上,大伙都知道主任之死是由于在外面有女人,然后老婆大闹市政府大院,导致其“内疚”自杀。
事实上,我很清楚主任因何走上绝路,但是我不可以说出去。众人越是议论得厉害,我越要装作完全不知情,不然,我怕自己会忍不住一口气将原因倒出来。
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你明明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但你却不能言,而那些对事情一知半解的人,却充当起行家言之凿凿地为你扫盲。对一个女人来说,这是相当纠结的一件事。
但是,我硬是生生地忍住了。
懂事的女人,任何时候都要管好自己的嘴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吃多了会贱肉横生,说多了则会招来祸患。
我曾见过一女人,满身肥肉,却还时常无辜地说:“我饭量很小,不知道为什么会长这么胖。”好像造物主是慈善机构,会无端给她许多好处一样。事实上,她饭虽然吃得不多,可是肉呀菜呀吃得极多,而且饭后还要吃甜点、喝饮料。
这样的女人,不暴肥才没天理。
所以,千万别相信那些管不住自己嘴巴的女人,她连自己的体重都控制不好,你以为她能有足够的定力为你保密吗?
我原以为,主任的事发生后,娜的后果会不堪设想。我以为主任的老婆会来找娜算账,我以为娜会被扫出市政府大院,毕竟她只是一名临时工,而且她还是主任招来的。现在主任因她而死,赶她回家也是合常理的。
奇怪的是,没有人找娜算账,也没有人赶娜回家种田,就算是主任夫人,也没有来痛打娜。
倒是市政府后花园那些种花的大婶,老是为此事愤愤不平。因为我有一次从迎宾馆穿过市政府的后门找娜时,听到她们在议论此事,她们认为市政府应该开除娜这个不要脸的“贱货”。
不过,她们的看法影响不了任何人,她们的本事,仅在于照顾花花草草。花开得不好,草长得不盛,自然会有人找她们算账,但别人的风花雪月,几时轮到她们多事?
主任的丧事办得倒是正规隆重,据说没有任何不妥之处,礼数十分周全。
我当时很不理解。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农村,其家人都会低人一等,村干部更不可能理会,但在城里,怎么完全不一样?
好像,但凡人死了,城里人便会变得相当宽容,想方设法为其谋求更大的殊荣,这真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既然死去的主任没有过错,那好好活着的娜自然也没有什么过错了。因此,她得以继续留在接待办里,继续艰巨的接待任务。
主任去世后,娜依然每晚出去跳舞。这个时候,她的舞姿越发的漂亮,但我知道,她的心情并不好,只是强作欢颜。
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美貌,脸色依然红润,胸部依然丰满,再加上有主任为她而走上绝路的传闻,令她散发着一种神秘的吸引力。
男人,如果不是以结婚为目的,他们是不会介意这个女人的历史的。相反,有时候历史越复杂,越能满足他们的虚荣心。他们会觉得:不管这个女人有过多少故事,今天故事的主人公都是我。
不管别人怎么说,外面的议论多么不堪,娜依然保持着自己一贯的风格,对任何人都客客气气,任何时候都保持着得体的笑容,好像自己是一株冰清玉洁的水仙花。
这一点,我是相当佩服的。用今天的话来说,她有非常好的心理素质,但当年,才二十出头的娜是如何练就“盖世武功”的,我不得而知,或许这是与生俱来的本事。她自小没有父亲,跟着妈妈一起生活,据她说她妈妈脾气并不好。
读了三年电大后,我终于拿到了毕业证书。
事实上,电大毕业对我有什么好处,我从没有细想过。我读电大,只是因为娜叫我一起读,既然她那么聪明的人都要读,我就读吧。
这是我当时的心理。放在今天,这叫跟风,也叫盲从,归根到底,就是害怕别人占了便宜而自己吃亏。
但有时候,盲从也不见得尽是坏事。前提是你要找个有足够智慧的人,然后跟他的风,盲从他。这是蠢人能变得聪明的唯一办法。
拿到毕业证书后,男朋友欢天喜地,下班后马上骑着自行车来接我。在他小小的宿舍里,他煲了汤,蒸了饭,然后喜滋滋地看着我吃。
我受宠若惊,很不好意思地说:“毕业了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改变,你为什么这么高兴?”
林傻笑着看我:“拿到了毕业证书,你会有更多的机会。你又不是蠢人,将来一定会有出头之日的。”
我却没有任何信心。其实,我对自己一直都缺乏信心。在家中我不是父母最疼爱的孩子,在迎宾馆我不是最好的服务员,但我一直都努力讨父母欢心,一直都尽职尽责做好服务员的工作。
唯有在林面前,我无须刻意讨好,对方便诸多疼惜关爱,这是初恋给予我的最大体验。我的快乐与欢喜,在那时候最单纯,也最丰盈。我日益快乐起来。
依然记得那时是秋天了,秋意中带着寒意。林来找我,未说话便急匆匆地从裤兜里拿出一张报纸。这是本市的市委机关报,因为记者编辑的水平不怎么样,报纸上经常错漏百出,但依然是本市最猛的宣传媒体。
林欢喜地说:“你的机会来了!”
在报纸头版右下角的位置,登着一则招工启事。
启事表示,招聘一名法学专业(大专以上)的毕业生,要求具备良好的写作水平和语言表达能力,男女均可,经考试后择优录取。下面的落款是市司法局。
林说:“这个位置,简直是替你量身定做的呀,我明天陪你去报名。”我迟疑了半晌,说:“我不敢去,人家如果知道我是高中毕业的,会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