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来,我终于接受了过去发生的种种,坚强地站了起来。
春节放假前的晚上,方圆率领全所人到外面聚餐。照样是五个人,开两辆车去,去的时候方圆与张欣当司机。回来的时候,我却成了司机,因为方圆喝多了,兴奋得拉着所有的人傻笑,大家让我开他的车送他回去,因为我俩住得最近。
我本想让他们把方圆扶到后座去,让他躺在那里,我好安心开车。对于刚拿证的驾驶员来说,副驾驶座上所有的动静,都会影响他的正常发挥。
可是方圆不肯,他挣扎着非要坐到前面去,理由是:“我要看着厉律师开车,不然她不会开。”大家哭笑不得,只好随他去。
等我发动车子的时候,他就开始不断地指挥我:“开慢些,再开慢些,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驾驶证是刚考的。”我忙不迭地说:“是,是,我开慢些。”
可是我开得再慢,他还是不断说:“太快了,太快了。”作状要抢我的方向盘,吓得我只好把挡位减至最低,后面的车不停地鸣笛催我,而他竟然还在提醒我不要开得太快。
我只好把车开到路边,停下来,打开车内灯,没好气地对他说:“方主任,我开车技术不行,但也没快到让你害怕的程度,你不要再叫了。”
他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眼珠显得大而无光。平时真看不出来,他的眼睛有这么大,令我猛然想起小时候家里的那头老水牛。此刻,这头“老水牛”认真地说:“你不要以为我喝醉了,就不知道你开快车。”
我气得够戗,情痴与醉鬼争辩只是白费劲,干脆不顾不管地开车,直到把他送到事务所的门口。
他却说什么也不肯下车,表示先在车里睡一会儿再说。我劝他回所里睡,他却说所里的沙发不如在车上睡得舒服。我围着车转了两圈,恨不得揍他一顿:这哪里还是平时那个老奸巨猾的方圆大律师?根本就是一头不可理喻的“老水牛”。
我想一走了之,却不放心把一个醉鬼扔在车上。毕竟将近春节,时有不法之徒到处刮钱,如果让坏蛋瞅准他,可不是闹着玩的。既然拿他毫无办法,我只好也钻进车后座,与他一前一后地睡了起来。
不知道睡了多久,当我被叫醒的时候,以为已是第二天的早上,睁眼一看,却见车外的街灯依然刺眼。方圆半扶着后排的车门,半弯着腰,看我。
我大为尴尬,连声问:“几点了几点了?”
方圆笑:“几点又如何,反正明天都放假了,你又不用上班。”
我掩饰地笑:“刚才是你不愿意走,我才在这里等你醒酒。”
他说:“我一个男人,你就算把我扔在街上,我酒醒后爬起来就可以回家。你一个女人陪着一个酒鬼睡在车上,可是大大的不妙。”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对,以后你醉了就把你扔在街上。”我从车里爬出来,拿起手袋便要走。睡眼迷蒙,衣服起皱,再无心情在外逗留,更何况,我对他一直心怀一种说不出的怯意。
方圆看着我说:“我送你回宿舍。”我一听,忙不迭地摆手:“不用不用,我不用你送。”与他走路,我会乱了章法,步伐不稳。
他却不理会我的推辞,锁了车陪我慢慢地走。彼此都没说话,迷茫的灯光下,只看到我们一高一矮的影子,时而变长,时而变短。
他向我伸手:“把手袋交给我拿吧。”我大为吃惊,连忙把拿袋的手放在后腰,似乎要把手袋藏起来,后来觉得似有不妥,又若无其事地垂直提着,只觉尴尬无比。
他忍不住笑:“怕我偷走你袋中的巨款?”
我老老实实地说:“我哪还有巨款,所有的钱,都用来买车了,还欠你几万元。”
他笑着更正:“不是欠我几万元,是欠所里几万元。”
我说:“所里的钱还不是你的。”
他说:“怎么能一样?你借所里的钱一定要还,你借我的钱,也许我不用你还。”
我笑:“那,你借几万元给我,让我还了所里的钱?”
他哭笑不得:“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说:“你不肯借就明说,还说向你借钱不用还。”
他理屈词穷,只好笑着摇头。
说笑之后,气氛顿时轻松而愉快,他顺手把我的手袋拿过去,我也没有再推辞,两人并排而行。突然发现,这个男人,在他粗鲁的外表底下,除了聪明圆滑外,还有一颗细腻温柔的心。
第二天,我睡到将近中午才起床,没有吃午饭,把宿舍里剩下的水果全部吃光,再到超市买了一大堆零食。离市政府不远就有超市,我不敢开车去,一来怕找不到停车位,二来对那边的车水马龙的交通状况也心怀惧意。
提着大袋小包从超市里走出来,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多么错误,提着这么多东西走出超市已感觉双手不堪负重。我好大喜功,总是恨不得把超市所有好吃的都搬回家,现在终于自食其果。
这座城市的交通,再加上春节将近,想要截一辆的士并不容易。正在为难间,包里的电话响了。我慌忙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打开手袋,找出手机。原来是方圆。
他说:“在哪里?回家了?”
我说:“在超市,买东西。”
他说:“一起吃饭?感谢你昨晚陪了我大半夜。”
我忙不迭地说:“不用请吃饭了,快来救命。”
他说:“发生什么事了?”
我说:“快来地王广场的超市门口接我。”
他马上说:“我立即到!”
这个立即的速度,果然快得很,五分钟不到,他就冲过来,拿起我身边的两大包东西就走,边走边说:“我的车停放在路边,慢了怕被警察抄牌,快跟我来。”我二话不说,乖乖地迈开大步跟他走,好像是他一百年前的跟班。
把我送到宿舍楼下,他把车停下来,侧头朝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我笑:“你买的都是贺年糖果?”
我老实作答:“是。”
他笑:“你家中有多少个小朋友?”
我说:“两个弟弟。大的二十四岁,小的十七岁。”
他说:“我还以为,小的四岁,大的七岁。”
我不理会他的讥讽,只是淡淡地说:“我是姐姐,给弟弟买零食很正常,小时候没有条件买更多的零食,现在买,他们一样吃得很开心。他们与你不一样,你什么都吃过,什么都经历过。”
他不笑了,说:“很多年前,我也是这样的,每次回家,必大袋小袋,给奶奶买蛋糕,给弟弟、妹妹买糖果。”
我说:“你现在仍然可以买,即使钱不多,也算是你的心意。”
他叹息:“现在不用买了。”
不待我答,他继续:“我自小父母就不在了,是奶奶带着我们兄妹三人。现在奶奶已去世。弟弟和妹妹家境在当地还算可以,不过他们认为我在外面挣了大钱——弟弟向我借钱建房子,妹妹向我借钱给孩子买学位,什么事都向我伸手,拒绝过一两次就彻底与我翻脸了。”
我“哦”了一声,不好意思再问。他却继续说:“以前为了资助弟弟、妹妹,经常与老婆吵,后来与老婆离了婚,同他们的关系却彻底冷了下来。”
我说:“你就是为了这个与老婆离婚的?”
他说:“当然不只是这么简单,一开始的时候只是吵,后来吵得多了,她感觉在家里不快乐,就在外面认识了别的男人,后来就闹着离婚。我也没有勉强她,两人离得很爽快。”
我说:“对方的家人不劝和?”
他苦笑:“当年她是娇生惯养的公主,嫁给我这个乡下仔已算下嫁,偏偏家中还有无底洞,老是伸手向我们要钱,她家里的人巴不得我们早点离婚。以前奶奶在世时,每次春节回家过年,她都要与我吵一顿,不想跟我回家。”
原来是凤凰男与孔雀女的故事。我无言。很难说得清谁对谁错,凤凰男眷恋起飞前栖息的山窝窝,可是孔雀女却不甘心屈就。就算孔雀再眷恋凤凰,也无法理解凤凰既然都飞出去了,为何还要眷恋山窝窝。
这种情况,在我们乡下,叫做“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可是现实中,有多少人进错了门而不自知,有的人心甘情愿地关在里面困死一辈子,有的人想破门而出寻找生机,但往往也被伤得头破血流。
我问方圆:“那你春节打算怎么办?”他说:“睡觉。”我说:“睡醒呢?”他说:“睡醒,吃饭,再睡觉。”我说:“这是猪的生活。”突然想起刚来的时候,时时觉得他像卖猪肉的,嘴角不由自主地绽开笑容。他发现我古怪地笑,知道没好事,也不管我,只管大步往前走。
待我把东西放进车后厢,他说:“一起吃饭再回家吧,当我为你饯行。”我点头表示同意。他就近找了一家西餐厅,我客随主便,无所谓。
待坐下来,服务员拿来菜牌,我先问清楚他想吃什么,为他点了一份全熟的牛扒和罗宋汤,再点了一个水果沙拉,然后,我把餐牌翻到最后几页,直接点了一份蛋炒饭。这也是餐厅里最便宜的菜,仅二十元。
他大为惊诧:“为什么来西餐厅吃炒饭?想为我省钱?”
我说:“我觉得西餐厅里,仅有炒饭的味道好些。另外,这餐我来请,感谢方主任一直以来对我的关照。”
这是我的真心话,我吃不惯西餐,而且这顿我觉得自己请他吃很应该,他又不是我的追求者,我凭什么让人家帮我干活,还要请我吃饭。
他笑道:“看来以后我要请你吃饭,还是来西餐厅好,反正你只点二十元的蛋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