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我把方圆与我说的话告诉华,华一听便猛拍胸口说:“你放心,你想要钱我给不了你,你想要案子,不难!我们记者站每周都有人找上门来哭诉,很多都是找政府上访后直接找到记者站的。我让他们找你,我同时介入采访,不怕你打不赢。”
我吃了一惊:“这样行吗?算不算妨碍司法公正?”
华瞄我一眼,做出比我更吃惊的表情,“这位小姐,你是上世纪穿越而来的吗?我告诉你,现在凡是上访和找媒体的人,十个有九个都是受了冤屈的苦主,如果不是理直气壮,他敢找媒体?这样的官司,除非法院不受理,或者对方洗了黑钱,不然,你随便应付都可以打赢。”
晚上,躲在狭窄的小床上,我一直睡不着。方圆的话一直在我耳边回荡。如他所言,如果我三个月只接一件简单的离婚案,那么我永远只是一名打工妹,不要说扶持家人,就连保持在司法局的生活水准都难。好歹在司法局,我还是公务员,生老病死都有保障。
我从司法局辞职出来,连父母也不敢告诉,唯恐他们担心。现在,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只能背水一战。
我终于明白,古人打仗为什么要破釜沉舟,有的人自杀为什么先杀了孩子再寻死,就是为了不让自己有后悔的机会。而我自己,当我豪气地向局长递交了辞职信的时候,便应该知道再无回头路可走,一切后果自负。
第二天下班后,我把存折里的所有钱都取出来,一共七千多元,跑到本市最大的百货公司,为自己买了几套衣服和鞋子,还买了一个黑色的方方正正的女式公文包。
华看着我风风火火大兴土木的样子,愕然地说:“不打算过日子了?把所有的钱都用光算了!”我笑着踢了她一脚,把因为消费超过五千元百货公司赠送的一条真丝方巾送给她。
然后,我认真地说:“我是华记者的朋友,不能穿得太寒酸,令华记者丢脸。”
华开心地笑纳了我的丝巾,对我的表现表示欣慰,“看样子你是打算在这里大展拳脚了。”
我哀怨地说:“但是我把家败光了,现在只有几百元,未来一个月内,可能需要你接济。”华笑着说:“舍得用钱的人,才会挣钱。放心吧,如果你没饭吃,包在我身上。”
临睡前,我把衣服一件件地穿上身,再一一脱下来挂在床边的简易柜子里。
仅仅才数月,已经好像过去了一个世纪,林与吴明,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我的生活,既没有林,也没有吴明,他们的生活,与我再无半点联系。
我叹了口气,他们正在家中享受天伦之乐吧,就算曾经爱过又如何,归根到底,我现在只是路人甲。在他们主演的戏里,从此没有了我这个角色。真实的人生,永远比戏剧更精彩。我们经历过的痛苦和伤悲,永远不可能像小说那样,翻过一页,便了无痕迹。有的人,有的事,会像顽疾一样在深夜噬咬你的伤口,你知道自己有病,却找不到良药,那是最痛苦的。
如果你曾经像我这样,因为顾此失彼,痛彻心扉,你会理解我在说什么。
花光了钱的我,从此成了方圆律师事务所最勤奋的人。先是华为我介绍了几件案子,然后“80女”也为我介绍了一两件。
除了跑出去找人、办事、跑法院,我几乎整天都待在所里,日夜啃读所有的法律法规,比当年参加律师考试还勤奋。
在那段时间,我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有时候也会陪华参加一些单位组织的饭局,反正我只是作陪,顺便认识几个人,算是扩充客源。华在介绍我的时候,总喜欢说:“厉律师原来是司法局的律师事务所负责人,跑出来纯属为好玩。”听得那些人一愣一愣的。我也不解释,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人家更加以为我深不可测。
我表面严肃,餐桌下的脚却一直踢华。华也装出国母一样的微笑,用脚反击我。
想起当年在公安局,与吴明第一次吃饭,我与娜也是这样在桌子下面用脚互踢。我不禁黯然。
还想他吗?还爱他吗?我提醒自己就此打住,不要再想过去的人和事。人,其实就是一只披上了保护色的动物,一旦发现前方危险,便会自动调节身上的颜色。
这一年春节,我没有回家。家里已经知道我辞职出来捞世界了,为表示自己过得不错,我给家里寄了三千元钱,还有买的无数贺年糖果。不过弟弟们都长大了,或许糖果已经不可能带给他们孩提时的喜悦了,但我还是喜欢这样做。
在我眼中,弟弟永远是小朋友,永远喜欢姐姐买的糖果。
我在网上买了很多很多书,天天窝在床上看。华回家过年了,我在这座城市里,彻底成了孤独的人。
饿了,我就吃点饼干,或者到附近的小吃店吃个快餐,然后再买点水果回来接着看书。直到双眼干涩,才浑身疲累地倒在床上。有时候灯也没关,就睡着了。
这是一段醉生梦死的生活。我不是不想家,不是不想父母和弟弟,只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想回去。我宁愿让他们以为,我天天在外面日理万机,大鱼大肉,所以无暇回家。
这个春节,比往年任何一个春节都寒冷得多。我常常几天不出门。在这种夜以继日又夜以继日的日子里,我连镜子都不敢照了,唯恐镜中照出来一个面目狰狞的人。我的自信,跌至历史最低。
原来,我受了重伤,而我毫不自知。我一直撑着从司法局辞职,再出来找工作,再天天忙碌地干活,只是回光返照。事实上,我精疲力竭,可能快死了。
大弟打电话给我,问我为何忙成这样,连春节都不回家。我马上像打了鸡血一样,声调带笑地说:“事情太多了,正好利用假期好好理顺一下。”大弟不疑有他,开心地告诉我,我速递回去的糖果很好吃,然后,他的工作也很好,待遇不错云云。放下电话,我又恢复了快死的状态。
在假期的最后一天傍晚,我觉得装死也装得差不多了,必须要重新振作了,不然真的会死。于是,我洗了头,简单收拾了一下,拿着锁匙跑回方圆律师事务所。
很奇怪,所里竟然亮着灯。
我推开门,走进去。听到响声,有人从房间里走出来——是方圆。对于比我年长十多岁的老板,我一向敬而远之,匆匆打声招呼便冲进自己的办公室。
他却跟着走进来,好奇地看着我问:“为什么你现在会到办公室来?”
我说:“我没回家。”
他说:“春节没回家?”
我说:“是。”
他说:“这么重要的节日不回家,是不想回,还是不敢回?”
我老老实实地说:“不敢回。”
他说:“年轻的小姑娘,应该趁着没结婚多回家与亲人聚聚,不然以后结婚生孩子了想回家都没空了。”
我哑然失笑,想不到这张没有表情的脸上,掩盖着一颗柔软的心。心里隐隐对他的看法有所改观。“那你呢?有没有回家?”我问他。
“我?我也没有回去,几年了。”他摸摸脸,慢慢踱回他的办公室。
我很认真地清理桌面,又把一些常用的资料清理出来分门别类,只待明天一上班便可直接进入状态。我走的时候,方圆的房间还亮着灯,我轻轻地掩上门,走出事务所。
春节回来后,律师事务所开始了一段忙碌的日子。不是上班的时候忙,是下班的时候才开始忙。
从上班第一天起,方圆便带着我们,宴请形形色色的人。我们几乎每天都跟着大吃大喝,歌舞升平。我与阿兰成了陪吃陪喝陪唱陪跳的“四陪”人员。
每天傍晚下班时,所里一共五人便坐上两辆车往宴请地点开去,方圆车都不开了,因为他已预备了一醉方休,不醉不归。
每次喝醉,他都异常兴奋,开心地说话,用极富感染力的声调鼓动我们喝酒,唱歌,还用语言为我们铺设了一幅美丽的发展前景。不知为何,我喜欢他醉乎乎地大着舌头说话的样子,因为我觉得那个时候的他才最真实,最显憨厚。
在机关混了多年的我,知道每年春节前才是请吃请喝的高峰期,对于他春节后才请客的行为,一直心存疑虑。直到有一天,我们宴请的客人缠着阿兰跳舞,我坐在他身边的沙发上,有一句没一句地与他聊天。
我说:“为什么人家请客都是春节前,我们却要选择春节后?”
他听不清楚,大声问我:“什么什么,你说什么春节前后?”
我当时喝了些酒,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伸手把他的耳朵扯过来,凑上去大声说:“为什么要过完年才请客?”
他也像我一样,伸手过来扯我的耳朵,把嘴巴凑到我耳边,大声说:“春节前请客的人那么多,人家才不当一回事。过年后大家会很闲,这个时候请客,比春节前更好!”
确实如此,春节前人人抢着请客,饭局为患,请客者与被请者都不轻松,在机关稍有一点职位的人,一天要赶几个场,来去匆匆,根本达不到请客的目的。
就像梅花,当所有的花都不开的时候,它才开放,那才能万众瞩目啊。这个世界,要的就是与众不同。
我暗暗点头,这个方圆,虽然长得像卖猪肉的,但真的不可以让他到市场卖猪肉,不然,太浪费人才了。
虽然我们请的并非是什么大官,最猛的一位,也不过是一位法院的副院长。据说这位副院长因为与院长关系处得不好,在单位的地位并不怎么样。但方圆带着我们,却像对太上皇一样对他,在本市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宴请他,他的眼一动,便有人识趣地为他服务,倒酒布菜,令其受用无比。
当那人喝得酩酊大醉高唱革命歌曲的时候,方圆满意地朝我笑,“不要看他不是最大的头,将来总有一天他会升,我们现在投入是值得的。”我瞪眼看他,虽然他醉了喜欢乱说,但我依然觉得他深不可测。
当天副院长玩得高不高兴我不知道,只知道第二天方圆很开心。事后他告诉我,其实如此不惜工本地与这些人混,充其量只是混个脸熟,待真正要办事情的时候,这些统统没用,要打招呼什么的,还得另外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