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官司打下来,陈家就败落了,卖了四十亩水田和隐贤集街面上的三间作坊。陈本茂还在咬紧牙关活着,活着的陈本茂对儿子只有一句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见孙子,我死不瞑目啊!
这次没找孙半仙了,在陈本茂的眼里,孙半仙的话终于成了屁,于是回过头来再找陈小嘴。
陈小嘴说,事可过一,不可过二,过二不可过三。你们家呀,就是因为不听我的话,才有了这两年的背运。
陈秋石爹说,是是是,他姑说的句句在理。
陈小嘴说,你们家如今找媳妇恐怕难了,方圆一百里都知道,你们家少爷克妻,娶一房死一个。
陈本茂面如死灰,呆了半晌才说,他姑,你那张小嘴千金难买,死的也能说成活的,你再给咱想想办法吧,你不能看着咱陈家断子绝孙啊!
陈小嘴说,老哥哥,我问你,蔡菊花哪点不好?
陈本茂说,哪点都好,就是孙半仙说八字不合,要生十个丫头呢。
陈小嘴说,孙半仙的话你要是再听,我立马拔腿走人。
陈本茂舔着嘴唇说,别说孙半仙他才是个半仙,他就是全仙,咱也不听他的了。咱听你的,你是神,神比仙大。
尽管家道中落,陈本茂还是勒紧裤腰带拿出十块光洋,让陈小嘴去胭脂河蔡家走动。岂料此一时,彼一时,蔡家不干了。蔡家说,怎么着,贩牲口啊?他陈家已经是穷光蛋了,他陈家少爷还是个三婚头,克妻的命呢。咱可不能把黄花闺女送到火坑里。
回话传来,陈本茂急得差点儿上吊,厚着脸皮央求陈小嘴再去说合。陈本茂说,花钱不怕,横竖还有几十亩田,要是绝后,陈家还要这些田做啥?
不知道又费了多少周折,幸亏陈小嘴的伶牙俐齿,讨价还价搞了七八个回合,才算把这门亲事给定下来。此时的陈家,只剩下十几亩薄田和一间染坊了。
隐贤集的街坊邻居都说,陈秋石娶蔡菊花,是天定的姻缘,老天爷就是要让陈家一败涂地之后,才会把蔡菊花送到陈家,不然的话,陈秋石怎么能看上蔡菊花呢?
蔡菊花的丑,是老天爷也帮不上忙的,主要是丑在眼睛和脸上,小眼睛,方脸盘,完全不是陈小嘴夸赞的那样水灵,只不过有一点陈小嘴没有撒谎,那就是细腰肥腚。入了洞房,掀开盖头,陈秋石一看蔡菊花的模样,犹如当头一棒,眼前金星直冒。他过去是知道这女子不俊俏,他没有想到这么不俊俏。
新婚之夜,陈秋石坐了半宿,蔡菊花哭了半宿。她知道自己模样不俊俏,她配不上陈秋石。她担心陈秋石今夜不碰她,也许就一辈子不碰他了。那她还有脸活着吗,生不如死啊!
蔡菊花的担心是多余的。再不俊俏的女人也是女人。陈秋石是娶过两房女人的男人,他懂得女人是什么滋味,同床异梦,长夜难眠,是不可能持久的。
陈本茂看出了他的儿子不喜欢自己的媳妇,一着急,就顾不上长辈的尊严了,就顾不上斯文体面了,半夜里把儿子叫出门,手指头点着儿子的鼻子骂,男人立身三件宝,薄田丑妻破棉袄。什么俊不俊丑不丑的,夜黑吹了灯,东西还不是一样的东西?
话粗理不粗,爹说的没错啊。陈秋石叹了一口气,回到洞房,恶狠狠地吹了灯,上床后啥话也不说,把对面的人了搬过来,满腹的愤懑和憋屈都在那一瞬间凝聚在一起,铸成一柄坚硬的犁铧,插进那一片深不可测的水田里。他先是听见了一声隐忍的呻吟,紧接着肩膀就被掐住了。
第二天早上,陈秋石摸摸后背,并没有起疱痘,而是泛起了几条血印子。那血印子不痒,却有点疼。
陈秋石醒来的时候,蔡菊花还在酣睡。陈秋石起身到尿桶边上撒了一泡尿,抖落着自己的玩意儿回到床边,瞥了一眼蔡菊花的睡相,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悲哀。这个提心吊胆的女人终于把自己嫁出去了,她可以当之无愧地作为一个女人活在世上了。而她的成功,意味着他也成功了吗?
陈秋石掀开了盖在蔡菊花身上的被子。他盘算着,如果这个丑婆娘惊叫,他就干脆来硬的,强行把她拖在地上,让她大喊大叫,让他的那个只要孙子不要儿子的老爹听个明白,他要通过欺负自己的媳妇达到报复老爹的目的。
可是出乎意料,当他把被子从蔡菊花的身上扯开的时候,这个丑女人并没有尖叫,也没有反抗,她只是缩起了膀子,把赤裸的自己搂成一团,在床上瑟瑟发抖。
陈秋石有些不忍了,他踌躇了一下,还是动手把蔡菊花的胳膊搬开了,让她四肢伸展。他要毫不遮掩地打量他的丑婆娘的全部。蔡菊花好像明白了他的心思,甚至好像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他把她翻过去的时候,她只是略略反抗了一下,就放弃了,她把自己伸开了,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地把她的全部袒露在他的面前,袒露在这个知书达礼却又有着禽兽心肠的男人面前。
陈秋石终于看清了女人的全部,他的失望和痛苦就像梅雨季节的河水一样汹涌澎湃。他再也见不到袁冬梅那样雪白如凝脂的乳房了,再也见不到那晶莹剔透的樱桃般的乳头了。眼前的乳房,就像粗糙的杂面馍馍,发黑,发黄;眼前的乳头,就像两颗从刺窝里剥出来的紫黑色的桑椹,没有一点鲜花盛开的气息。这哪里是乳房啊,这叫奶子,他妈的这是乡下人的奶子啊!
两行眼泪从陈秋石的眼角流了出来。就在他要扭头的一瞬间,他发现床上伸张四肢咬紧牙关躺着的那个人,已经是泪流满面了。陈秋石的心霎时又软了。他走上前去,把被子盖在了那具丑女的身上。
日子依旧按照陈本茂的设想往前走。
翌年春天,蔡菊花给陈家生了个胖大小子。这一年陈秋石刚满十七周岁。陈家重振雄风,上下一片喜气洋洋,陈本茂老泪纵横,把半米袋子铜钱扛到院子外面,像播撒稻谷一样地漫天撒。
那正是春荒时节,有不少叫花子从十里八乡赶过来,陈家圩子门楼外面支起一口熬粥的大锅,但凡有来贺喜的叫花子,稀饭管饱。
就在这一片欢天喜地中,有一个人却闷闷不乐。此人不是局外人,他就是初得贵子的陈秋石。陈秋石一见那孩子就不喜欢,那孩子一点也不像他,没有双眼皮不说,眼睛小得眯成一条缝,大方脸,一看就是蔡菊花的模版。
他爹忙里忙外,陈秋石却熟视无睹,把脸拉得老长,站在门楼西边的大槐树下冷眼相观,就像看别人家的热闹。他爹眉开眼笑,满头大汗,热气腾腾地蹦到他身边说,大喜的日子,你哭丧个脸干啥?还不去好好照顾你媳妇!
陈秋石看着他爹,没搭腔。
他爹说,你媳妇是有功之人啊,陈家的恩人啊!往后不许你再骂她一句,你老子要见到十个孙子才闭眼。
陈秋石哼了一声说,老母猪下窝子啊?还十个呢,像这种丑八怪,生出一个我都嫌多!
他爹伸长脖颈子,暴着青筋,抡起巴掌说,孽种,你说啥?
陈秋石头一缩说,我啥也没有说。
儿子满月的第二天,陈秋石从隐贤集上消失了。
那正是鄂豫皖地区闹红军的时节。关于陈秋石的去向,有很多说法,当然孙半仙的说法最有权威性。孙半仙言之凿凿地说,他在淮上州亲眼看见陈秋石跟着国军江亭耀部队走了,因为他念过书,肚子里有文墨,到了国军里就当了军官。离开淮上州的时候,他骑着一匹大马,屁股后面还挂着盒子枪。
事实并不是孙半仙说的那样,陈秋石没有跟江亭耀的部队走。
蔡菊花生孩子满月的第二天,赵子明来了,约陈秋石回到学校排戏。过去陈秋石参加排戏并不是因为爱好,而是因为新潮剧社不光有赵子明这样的英俊小生,还有几个新潮女生,大家在台上演生死爱情,如醉如痴物我两忘。演戏可以让死水一潭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可以让陈秋石体会到生活中不曾体会到的豪迈和英雄气概。在寻常日子里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在戏里就能够做到,金戈铁马,鼓角争鸣,甚为壮烈。
自从娶了袁冬梅,排戏对他来说已是幼稚的游戏了,兴趣日渐淡薄,袁冬梅罹难之后,他都快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
赵子明这次来隐贤集,样子有点神秘。赵子明说,这次排戏,要见到大人物,要做大事。陈秋石稀里糊涂地问,难道一个小小的新潮剧社,还能把天给翻了?赵子明说,差不多吧,我们就是要翻天。陈秋石心头疑惑,再问赵子明,赵子明却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到了淮上州之后,陈秋石才发现,这一次的所谓排戏,真的是要上演一场大戏了。赵子明领着他到皋城大饭店参加了一个秘密会议,会议的主要内容是成立淮上州军事特委,同白色恐怖开展武装斗争。
陈秋石既不是共产党员,也不是青年团员,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让他参加会议。据说这次开会还很危险,外面有人站岗,风声倘若传出去,被江亭耀的部队抓去,那是要杀头的。
坦白地说,陈秋石参加革命的想法并不是没有,但那主要停留在口头上,跟叶公好龙有点相像,附庸风雅,说几句大话,唱几句高调,发一些无关痛痒的牢骚,都是没有问题的,真的拿起刀枪去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冲杀,他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