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千钧一发
穷街巷里,他,犹如苍茫大地的一抹飘雪,却又更像冬日里的苍松。
他,颈上系了一根丝带,因为他身上是件皓雪洁白的披风。系披风的丝带产自波斯,中原原本少有。这披风更是范阳的珍品。见了这架势原以为他必是个骄奢虚荣的人,谁知他身上穿的却是乡间青布做的衣裳,青的发黑。
这一青一白,煞是好看。
然而那是没有看见他的脸,只因为他是个过于俊俏却又过于苍老的人。世上也许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看的人了。不过也绝没有一个人会像他这样憔悴,这样糟蹋他的脸。仿佛这张脸是别人的,硬是要毁掉它。
对于他而言,这张脸就是别人的,而且是一个女人的。
他,就是苏骆荆。
苏骆荆喃喃道:“双双丫头搞什么鬼,定要我穿她家公子的披风,我原本与这么华贵的衣服不相配的……”
索有意道:“喂,你嘟嘟囔囔地说什么呢!我且问你,你是不是苏骆荆吗?”
别人当然不知道苏骆荆说的是什么。他所说的双双正是冷吟的座下婢女。冷吟座下有四个婢女,便是依依、双双、珊珊和思思。听着都是标准的女子闺名,其实是取“一,二,三,四”的意思。也许只有冷吟这样的怪人才会如此给丫鬟取名。
苏骆荆道:“不错。我是……苏骆荆。”苏骆荆这一开口着实令人吃惊。苏骆荆不过三十来岁,他的长相像是四十岁的中年人。这倒也不奇怪,但他的声音却像个五十岁的垂暮老人。
命无常仍是冷冷的,说道:“我二人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杀害黑白无常?”
苏骆荆道:“我没有杀害他们。”说出这句话,苏骆荆的喉咙已然发哑。
索有意道:“你说你没杀害他们,却比杀害他们还残忍!”
苏骆荆道:“我只是不想让他们再害人,尤其是女人。”
命无常道:“你害得他们终身不能人道,还不如爽性杀了他们!”
原来那天苏骆荆并没有杀死黑白无常,而是废了他们男性的能力。难怪当时苏骆荆对采莲女说“你还是个孩子,这些原本不该在你面前做的。”
苏骆荆道:“至少现在很多女子晚上不用提心吊胆了。我也从不觉得终身不能人道是一件比死还可怕的事。”
苏骆荆伸手向衣间探去,命无常长袖一闪,袖间的银叉已抵在苏骆荆颈上。他没有想到苏骆荆连动也不动,依旧是伸手到衣襟里。
苏骆荆从衣襟里拿出一块糖,竟然是一块糖。大侠苏骆荆的衣襟里藏的不是暗器,而是一块糖。莫非这糖有什么玄机?
命无常道:“你再动一下定会死在我的银叉之下。”
苏骆荆没有理会,仍是抬起手,把那块糖放到嘴里,慢慢咀嚼起来。
索有意道:“不用和他客气。他本就是个怪人。”
苏骆荆道:“我就是想吃一块糖,没有别的意思。今日索命双尊约苏某来,苏某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只有一个请求。”他刚刚吃下一块糖,嗓音更加沙哑。
难道他的嗓子就是因为这一块又一块甜糖?
命无常道:“我敬你是条汉子,曾经也大有侠名。你有什么请求,只管说吧。”命无常的银叉还在苏骆荆的颈上,只要稍一闪动,只怕……
苏骆荆沉沉地说:“你可知道冷吟?”
命无常道:“‘虎啸龙吟’,北有胡啸天,南有冷吟。这孰人不知,孰人不晓。”
苏骆荆道:“好,很好。冷吟就住在傲吟山庄。他座下有个婢女叫冷双双。我若死了,劳烦索命双尊帮苏某把这件披风还给她,就说苏某无福消受姑娘的美意。这披风很是华贵,世上只有一个人配得起这披风……她……她……好了,就这些吧。”
索有意道:“原来你还是个多情种子。都说苏骆荆曾经为了一个女人……”
索有意话没说完,却见苏骆荆已在身边,一手掐在他的脖子上!
苏骆荆呵道:“住口!住口……”
命无常骇然,他的银叉还在半空中闪着异样的光,却没有瞧见苏骆荆是如何逃脱的。是速度太快还是苏骆荆已然中毒?
索有意道:“苏骆荆出手果然异于常人的快!索命双尊打不过你,你要杀我就动手吧。”
苏骆荆却说:“我无意伤你。只是,只是你不要提她……”苏骆荆已然放手了。
命无常反而笑了,说道:“苏骆荆,我真不知道你还能撑到几时!”
苏骆荆双膝一软,摊在地上。
苏骆荆道:“果然剧毒无比。”
命无常又笑了,这一次真是得意的笑了。苏骆荆身手再快,终究还是躲不过飞叉封喉。毕竟命无常身手也快得很。
索有意道:“索命双尊一复出就了结了苏骆荆,必然会名声大振。”
这倒也不假。谁杀了苏骆荆的确可以名声大振。
可是谁又杀得了苏骆荆呢?
苏骆荆道:“我只希望你们别忘了刚刚答应我的。还有……还有……”
索有意道:“你的要求还真不少。”
苏骆荆淡淡地笑了,说道:“劳烦你从我衣裳里拿一块糖给我吃。”
索有意伸手便向苏骆荆衣襟掏去。命无常眉头一皱,掠上前去,钳住索有意的手。
命无常道:“且慢。小心有诈。”
是啊。苏骆荆已经身中剧毒,命在旦夕,他却什么都不求,只想临死前再吃一块糖,这不是很奇怪吗?莫非那糖就是个解药?还是他真的只想再吃一块糖。
索有意道:“你还怕他的一块糖?你莫要高估了他。你不要忘了,你命无常的毒药也是无人能低的,除非是谭何易来了。只可惜他根本不可能来!”
谭何易是个大夫,也可以说是神医。只可惜想要神医为你医治,谈何容易啊!‘谭何易’就是这么来的,他的确姓谭,只是无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谭何易还有一个绰号,那便是“阎王劫”。遇到神医谭何易,的确是阎王的劫数。
命无常道:“你说的也对。好。就给他一块糖。”
命无常伸手探向苏骆荆的衣襟,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糖。苏骆荆单薄的衣襟里除了一包糖果什么都没有,连半个暗器都没有。
命无常把糖塞到苏骆荆嘴里,苏骆荆又自在地咀嚼起来。命无常肯把糖给他,只是因为他瞧得见,那真的是一块糖,一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酥心糖……
“多谢。现在你们已经可以杀我了。”苏骆荆转过头去,目光如此迷离,如此涣散……
他原本苍老的脸上竟然成现出少年的神色……
只听苏骆荆悠悠地念道:“宛凝……宛凝……”
宛凝,宛凝……就是这个名字,也就是这个女人,毁了苏骆荆的一生,同时也毁了她自己。
宛凝……宛凝……
“骆荆,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吃酥心糖。因为你姓‘苏’,它姓‘酥’。”
“骆荆,我想有一件白色的披风,这样站在你身边,人人都会看到我。我就是要让全天下知道,苏骆荆身边有我……”
“骆荆,你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好吗?”
“骆荆……”
——太多回忆,太多过往,太多痛楚。苏骆荆又一次想起她了……
骆荆,你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好吗?
苏骆荆险些哭出来,他知道他不能。天下人都能,惟有他苏骆荆不能。因为他答应过宛凝,除了为了她,不可再哭……
苏骆荆柔声地唤着:“雪汀宛凝……雪汀宛凝……”
那就是她的名字。
雪汀宛凝,她就是那个让苏骆荆魂牵梦绕的女子。
当然,这些过去索命双尊是决计不会知道的。他们只道苏骆荆为了一个女人曾经自毁武功。而且这个女人死后,苏骆荆归隐十年……十年后的今天,苏骆荆落在了索命双尊手里。
索有意道:“这家伙恐怕是疯了!还是杀了他,已绝后患!”
命无常点点头。而摊在地上的苏骆荆仍是喃妮着那一个名字——“宛凝……宛凝……”
命无常双叉一晃,直向苏骆荆的咽喉探去!眼见,双叉抵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