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一到,鬼门关大开。
数十个亡魂要嘛面无表情,要嘛唉声叹气,要嘛哭声连连,走在最后头的还有两个鬼差,其中一个鬼差手上拿着鞭子,是用来教训一些不规矩的亡魂的。
亡魂的手被锁链一个接一个地锁了起来,锁链的一头被走在最前面的白无常拿在手上。他不老实地拿着锁链在那晃悠,嘴里叫着:“快咯快咯,不要留恋,早点过桥,早点超生。”这里面也就属他的声音最大。那锁链也被晃得“哐当哐当”直响。
白无常穿着白衣,戴着一个面具,那面具黑无常也有一个。两人都披散着头发,他跟黑无常的唯一区别就是一个穿着白衣,一个穿着黑衣。两人虽是同侍一职,但很少呆在一块。白无常通常是白昼在阳间出没,引渡亡魂。而黑无常则是夜间行访,专捉恶鬼。
他们一直戴着那块面具,不曾摘下来过,没人知道他们到底长什么样,至少孟婆没见过。也有人说,黑白无常都是无相鬼,才永远都戴着这么块面具。可谁知道这是真是假。
两人可以说是两个极端,白无常性情爽朗,对谁都有说有笑,整日嘈话个不停,就算他戴着个面具,有时也能感觉到他正眯着眼笑着。
而黑无常,孟婆并未与他深交,每日匆匆来,匆匆去,也曾与谁亲近过。只是偶尔会与白无常站在一块,听着白无常在那嘈话,其实很多时候都是白无常拖着他,让他听着自己讲话。而黑无常从不开口,其实也不是黑无常不爱说话,而是他不会说。黑无常是个哑巴,几千年来,谁也没听他说过一句话。
白无常拉着锁链,喊完之后又开始开始哼起歌,哼来哼去都是同一首曲子,可那曲调又乱不成音,实在听不清楚哼的是些什么。很多鬼差都觉得,不是曲子的问题,而是白无常根本就是五音不全,把好好的一首曲子糟蹋了。
白无常身边还跟着马面,马面手上拿着一小盏油灯,名为“引路灯”。那是给亡魂引路用的,若没有这灯,亡魂就走不出这黄泉路,生生世世只能在这路上徘徊。
“引路灯”长六寸,看起来如普通的油灯,与油灯有所不同的就是那火红色的灯焰了。看起来似乎很是光亮,可那灯焰只照亮前方九尺的地方,不多不少,其余的地方都是一片黑暗,看不见一丝光。火舌被风吹得晃荡,可就是不灭。
飘忽的红光照在黑泥上,也照亮黄泉路两旁的彼岸花上,满满一大片,没有尽头。只有火红的花瓣,没有叶子,滴血般的妖艳。阴风拂过,那片火红也随之摇摆,迷人心志。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在前方看见了一个巨石碑,上面刻着“黄泉尽头”。刚跨过这个石碑一步,就像跨入另一个地方,眼前又是另一番光景。昏昏暗暗的,让人有点看不清。但比起刚才,却是让人安心得多。
马面手上的引路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转身回望,哪还有什么石碑,哪还有什么彼岸花,有的只是没有尽头的黑暗。
又走了几步,就看见一座青石桥,那便是奈何桥了。青砾色的石板铺成了微拱的桥身,桥身的一面刻着两个血红的大字——奈何。
奈何桥的下面是污浊如泥的忘川河,河里无数怨魂受着煎熬,凄厉的哭喊着,一双双枯骨的手伸出河面,恨不得将桥上的人拉下来。但是奈何桥上的亡魂是听不到,看不到这些骇人的景象,他们只看到桥下是无一丝风波的黑水罢了。
数十个亡魂无声息地走在奈何桥中,很多早已泪如雨下。
“彼岸花开开彼岸,奈何桥上叹奈何。”一个温润的声音在寂静中响了起来,如应景一般,满是凄凄凉凉。
说话的人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面容清俊,带着一点沧桑,一身竹色的长袍布衣,像个酸秀才,看久了,又觉得不像了。
刚过了奈何桥,便看见一个小土台,那就是望乡台了——望乡,忘乡。
“都站上去吧,最看一眼,过了就没机会了。”其中一个鬼差说道。
那些亡魂相继站了上去,只有一人没站到望乡台上去,便是刚刚那个男子。鬼差见那男子没有要站上去的意思,随口就问:“你不再看一眼么?”
男子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可以留恋的东西早在千百年前就不见了,现在已经没有可以留恋的东西,看了又有何用。”
亡魂们站到望乡台上,一生的来往,浮现眼前,匆匆一过,却让那些亡魂哭得不成了样。
白无常也见怪不怪了,无聊得直打哈欠,与一旁的马面嗑起话来。一会后,见他们哭得差不多了,就说:“看也看完了,哭也哭够了,是时候上路了。”说罢就拉着锁链,转身领着他们往孟婆庄走去。嘴里又是哼着那首不成调的曲子。
远远的就看见三个女子手上端着碗,在那边候着了。白无常见到她们,便把手上的锁链给了马面,自己则欢快地向孟婆跑去。
白无常刚停在孟婆面前,嘴巴就开始闲不下来了,“孟婆我跟你讲啊,我这次在人间又看了不少趣味的事,还学了两首曲子,等下哼给你听。”
孟婆淡淡一笑,像看着一个孩子一样地看着白无常,说:“你哼来哼去都是那一首。”
“这次真的不一样了。”说罢,白无常便捉住了孟婆的手,把她往孟婆庄里带,“今天的亡魂不多,就让他们几个忙去吧。来来来,我给你讲讲我今天遇到的趣事。”
孟婆就这样给白无常拖进了孟婆庄里。
孟婆庄白无常比孟婆更熟悉,不用等主人家答应,便径自泡了壶清茶,靠在躺椅边上,享受起来。
“我说,还是你这地方好,够清静。其他人那都没你这舒服,我还不乐意去。”
孟婆瞧了他一眼,说:“难道不是因为你话太多了,惹得牛头马面,阎王判官把你赶了出去,并命令你不准踏进他们的府邸一步?”
白无常嘿嘿地笑了起来,举着茶杯把脸挡了,说:“这茶的味道还真不错。”
孟婆也不理会他,过了一会,白无常便把茶杯放了下来,说:“不谈这个不谈这个,这次在人间,我可看到好玩的了。我跟你说,有那么一户人家,不耕田,也不经商,什么活都不干,可住的还是富贵人家的房子,可吃的还是大鱼大肉,你知道为什么吗?”
孟婆摇了摇头。
“因为,每次他们花的钱,都会自己跑回来。神奇吧,其实也就是弄了些旁门左道之术。传说有一种叫青蚨的虫,如果把它的卵拿过来,那母青蚨就一定会飞过来,不管离得多远都一样。就算把卵藏了起来,母青蚨也一定能知道藏卵的地方。有些人就是看中了这点,抓了母青蚨和青蚨子,取了他们的血,把母青蚨的血涂在一些铜钱上,另一些铜钱则涂上青蚨子的血。拿母青蚨血的银子去花,把涂了青蚨子血的银子放在家。无论银子花了多少遍,都会重新回到家中来,如此反复。那家人就是这么富起来的。”
“如此敛财,死后也不宁。”
“可不是,我看了一下那家的几个人,寿命都不长了,报应。”说完,白无常便喝了口茶,不一会又小心地看着孟婆,轻轻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见着了那个人,把母青蚨的血涂在他身上,把青蚨子的血涂在自己身上,那他是不是无论走得多远了,自己还是回来?”还没等孟婆回答,自己又笑起来,“我很傻对不对,到现在都几千年了,我连他的影子还没见着呢,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说完后,白无常便安静了下来,连手中的茶也不再喝了,一直捧在手上,直到变凉了,变冷了。
很久后,孟婆才开了口,问:“多少年了?”
“四千三百二十八年七月零四天,过了今天,就是四千三百二十八年七月零五天。我每天都在数。佛祖明明告诉我,只要在这地府等着,我就一定能见到他。可为什么这么久了,我还是找不到他?往来魂魄,没一个是他。我怕我等了千百年,到最后等的却是一场空……我只是想与他说上一句话,一句便好。”说着,白无常便无力地将头抵在了桌边上,很绝望。
孟婆安慰地拍了拍白无常的手,“佛祖既然这么说,自有他的深意。四千多年都这么过来了,还怕些什么?无论多少年,对我们来说,都不过弹指一瞬。”
这个道理白无常当然明白,只是他等得实在太久太久了。过一会,他便将头抬了起来,对着孟婆笑了笑,说:“我给你哼首曲子吧。刚学的。”
结果,白无常哼的还是那首永远不成调的曲子。
整个地府,也只有孟婆愿听,听了几千年。
白无常把那曲子哼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孟婆已经静静地走了,他还在那哼着。孟婆从未问过白无常那曲子讲的是什么。
或许那就是白无常自己的故事。
孟婆出了门,在门边上遇到了正在捉着一个恶鬼的黑无常,对他微微点了点头,便走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孟庸有,青灯有,白无常也有,黑无常或许也有。
孟婆……有的,只是她把自己的故事给忘了,忘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