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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青灯

那日之后,琴庸便在这地府里呆了下去,每日帮着孟婆到忘川河里打水、看火、盛汤。唯一不变的,就是在每日鬼门关还没开和亡魂都喝完孟婆汤转世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走到忘川河边眺望,一望便是几个时辰。时笑时哭,有时还会对着那河里说上一些话。

而孟婆呢,也没有再离开过地府了。

后来琴庸说是为了报答孟婆,而自己又没什么可以报答的,便把自己的姓改了,跟孟婆姓孟,叫孟庸。说这样以后就算生生世世,也是孟婆的人,任她差遣。孟婆本不喜这样,但琴庸执意如此,也随她去了,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忘川鼎下的青色火焰已经渐渐暗淡了下去,今日的亡魂也走得差不多了,孟庸也回了忘川河边,看着里面,对着书生,说着些话,哪怕她跟根本就看不见他,依旧低声地述说着,说的也多是这来来往往的亡魂说给她听的一些故事。有些亡魂,总不甘心,总舍不得人间,总有很多话要说,琴庸喜欢听他们说,然后再告诉书生。

忘川河中的水依旧肆流不止,河边的人,却在对它低声叙说着别人的故事。

过了几十年的样子,来了一个人,不,应该是一抹孤魂。

那日,与孟庸正给那些亡魂喂孟婆汤,她也在这些亡魂之中,只是她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其他亡魂喝下孟婆汤,又转头看着忘川河水。孟婆看了她一眼,便拿了一碗,递到她的面前。

女子在见到眼前的人时却是愣了好一会,说:“原来你在这?”

孟婆抬了抬眼,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问:“姑娘认得我?”

女子看着孟婆的脸,“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我是这地府的孟婆。”

“在这之前呢?”

孟婆摇摇头。

“你都忘了?”

孟婆点点头,又了问一遍:“你认得我?”

女子笑了笑,说,“你不就是这地府中的孟婆嘛。我以为是遇见了故人,刚刚看着像,现在又觉得不像了。”

孟婆皱了皱眉,不信她所说。却也不想追究下去,她的过往,是一片看不清的雾,谁知道白雾之后会是什么?谁知道那是不是她所想知道的?

女子突然指了指忘川河,“你看看他们,多么痛苦,多么无可奈何。”河中无数冤魂在里面哀号,如野兽般痛彻心扉的叫声。他们想要上岸,可是上不来。他们的心智早已在几十年几百年的痛苦折磨中慢慢湮灭,还有多少记得他们当时跳下河中时所为的那个人?还有多少怀着他们当时跳下河中时的那片痴情?

“你看得见?”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说:“一群傻瓜。”

“那是他们的选择。”孟婆淡淡地回道。

“佛祖常说,慈悲为怀,要是他看见这河中的冤魂,会不会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呢?”孟婆还未说话,女子便自己回答了,“佛祖他不会,因为他总是说万事皆有因果,他们今日如此痛苦都是因为他们自己下放不下种的因,才会结下这样的果。可是如果能轻易放下,那还算是爱还算是痴吗?地藏王菩萨说,地狱不空,他誓不成佛。可是几万年过去了,地狱还是那么多亡魂来来去去,何时空过?人就是人,有七情六慾,有许多的执念和放不下,永远都成不了佛。可佛祖还是要他们立地成佛,这不是强人所难吗?”女子看着孟婆,“你说是不是?”

“你是何人?”孟婆已经察觉到她身旁有隐隐约约的仙气。

女子笑笑,“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说罢,便接过孟婆手中的碗,看着碗中清澈见底的忘川水,有些恍惚,随后便一口气喝了下去,将碗递还给眼前的人,说:“谢谢,很清甜。”她的神色依旧,不像其他鬼魂喝了这汤后眼睛变得清明,忘记一切,她至始至终都没有一点改变。

孟婆蹙了蹙眉,说:“你不是普通的鬼魂。”

“我从没说过我是。”

“他们会捉你回去的吧。”

女子又笑了一下,不过这次笑得有些猖狂,“我既然下来了,就已经做好了被捉的准备,不是么?”

“不怕受罚吗?”

“怕啊,可是怕我也会做。”女子笑了笑,突然两手撑着桥身,轻轻地向上一跃,坐在了奈何桥上。两只脚还晃啊晃的,她的身后,便是深不见底的忘川河。

孟婆本不是好奇的人,可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为了什么?你一个神仙,却私自让自己的仙魂下凡转世,要是被发现了,后果很严重的。”

“我要找一个人,他欠我一个答案,找不到他我便不回去。我以为他躲起来了不愿见我了,可是我找了很久,都找不到他,他已经不在天庭,我只能下凡找他,可是我不能直接下凡,天兵很容易就找到我,我只能让我的仙魂投胎成人,一世一世地找他,直到找到为止。”女子说着,眼中是那无法让人忽视的倔强。

“你动了凡心?”

女子笑了笑,说:“是啊,动了凡心,犯了天规。”

“你现在不怕吗?”

“怕什么?”

“如果我现在上报天庭,让天兵来把你捉了,你怕吗?”

女子看着孟婆的眼睛,很肯定地说:“你不会。”

“为什么这么确定?”

“因为你不是那种喜欢管闲事的人,而且,你可怜我。”

孟婆看了她一会,便指着轮回道,说:“路在那,你自己走吧。”

可女子却没有动静,只是看着那仿佛走不到尽头的轮回道,眼中有些哀伤,“真不想就这么去投胎,人的寿命太短,时间太少,太不甘心了。”

“可你现在只是一抹魂魄罢了,如果你想用你现在这个样子到凡间去,鬼差看见了就会把你抓回来,再禀报天庭。”

“我说说而已,我知道的。”说罢,女子便从奈何桥上下来,向轮回道走去。

孟婆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问道:“不过人生短短几十年,就算你带着记忆轮回,可每一世就是一个开始,前一世做的任何努力对于这一世,都是白费。一切重头开始,你觉得值得吗?”

女子站在那听着孟婆的话,好一会,才转过头来,说:“我也不知道,只是不这么做的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的。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她低着头,苦苦地笑着,然后便向轮回道走去。

孟婆看着女子向轮回道口走去,地府里的风,卷着她的裙角和发丝。不知道为什么,孟婆觉得那背影是她至今见过最落寞的一个,像是落寞了几千年。

“你叫什么名字?”孟婆问道。

女子转过身来,说:“我叫青灯,青灯苦佛的那个青灯。”

“你保重。”

女子深深地了孟婆一眼,指着忘川河里,无数在痛苦哀号的冤魂说:“你比他们幸运多了,也比他们可怜多了。”随后双掌合十,对孟婆拜了个佛礼,说:“今后你也多多保重。”说罢,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孟婆不明白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也无法深究。孟婆转过身,不再看她,慢慢地收拾着那些空碗。孟庸走至她身边,指着青灯的背影问道:“她是谁?”

孟婆说:“也是一个痴情的人。”

孟庸轻叹了一口气,便又回到了忘川河边,失神地看着河中污浊难辨的河水。

当孟婆做完一切,再次回过头去的时候,却发现青灯一直站在轮回道口,竟然还没有离开。孟婆走了过去,只看见她失神地看着远处,泪流满面。虽然和她相识不久,可是从她眼里,可以看出,她不是那种会轻易掉泪的人。

“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要哭?”孟婆问着。

过了很久,青灯才慢慢地转过头看着孟婆,满眼的欣喜和不敢置信,她说:“我……刚刚,看见他了,真的看见他了。”说完后,青灯用手捂住了脸,泪水从她的指缝中滴落下来,掉在黑色的泥土里,辗转不见。她哽咽着,“原来他在这,怪不得我一直等不到他,我一直等不到他,他在这……”

孟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一直站在她的身边。很久以后,青灯才将脸上的泪水全部擦干,突然对着孟婆灿然一笑,仿佛刚刚那些眼泪都不是她掉的似的,如果不是双眼还红着的话。

“我以后就留在这地府陪着你好了。”

孟婆愣了一下,说:“如果你能说服阎王的话,你不是普通的鬼魂,他定不肯让你留在这,相反,还会动手将你押上天庭请命。”

“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同意的。”青灯笑着。

后来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方法,阎王竟真的没有将她送上天庭,并且默许了她的存在,只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罢了。也没有听闻天庭在捉捕何人,大概还未发现吧。

究竟青灯那时看见的人是谁,孟婆也不知道,也没有问过。

如此又过了许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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