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
昭佩跪在冰凉的地板上,整个身子瑟瑟发抖着。她已经跪了四个时辰,按照以往的经验,像这样的错误,至少还有十个时辰,而且这次爹爹真的生气了,恐怕时日还要多。
一阵寒风穿过大堂吹来,换来一阵寒颤。
昭佩抬起头望着凄迷的雨夜,暗自咒骂着。下肢已然木没有了知觉,腹中空空,嘴唇好干。她想喝水想吃东西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可是一一不能如愿。
没有人帮她。没有人敢帮她。
感到无助,却只好叹惋自作孽不可活。
一切的缘由,一切的起因。都因为自己一个美好可笑的梦。现在他可以体会到自己这样后悔却不想后悔的心情吗?他可以体会到自己这样的悲伤吗?他是否望着着连绵的雨,思绪渐远,忽然想到还有一个傻傻的女子。
唇边溢出苦笑,自己又在空想了。
忽然眼前一黑,一个人影出现在了她的身前。昭佩茫然抬头看去,微微愣住了。张嘴想叫出她的名字,却被那人止住了。
那人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后,在她身前跪了下来。
昭佩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压低声音说道:“阿玲,你怎么……”
阿玲咧开嘴冲她微微一笑,又凑近一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裹,在昭佩疑惑的目光下将那包裹缓缓摊开。昭佩登时眸光一闪,闪现出无限光彩来。
热气腾腾的包子埃
那一阵香味袭来,瞬间掠走了她所有的担心和顾虑,只想着马上把它吞到肚子里。现在,就是拿成山的珠宝与她换这几个包子,她也不会答应。
抓在手上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之势倒是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虽然她除了在公共场合外从来没有那种模样。 本来胃里已经饿的没有知觉,可现下有了些东西,各种感官猛然醒悟过来,竟是越吃越饿,胃里抽搐着痛。
她吞得急了些,最后一口下去被噎住了。喉间一紧,吞也吞不进,吐也吐不出,有说不出话来,只好捶打着胸口,难受得很。
阿玲本在一边好笑地看着她风卷残云,忽见她泪眼盈盈脸上通红,才发现不对劲,急匆匆出去找水了。
昭佩依旧跪在原处,使劲捶打着胸口试着吐出来,好半天才按着脖子咽下去。她抬起朦胧的泪眼看那雨夜,雨水打落在屋檐上,发出细细密密的声响,好似在嘲笑她一般。
“下官明白。”医局中最有资历的郎中李世济在萧绎身边会意地低声应着。话音刚落就听有人在门口宣道:“皇上驾到!太子殿下、六殿下驾到!”
室内几人闻声都匆匆行礼,萧绎起身,刚俯下身却已经被皇帝托住手臂:“老七啊,免了免了。”
萧绎眼睛蒙着白色纱布,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听见那熟悉的声音,顿时百味交于心头,酸、苦、愧还有一种无地自容的奇怪感觉,尤其是不愿意让兄弟们见到这样狼狈的他。
他大概可以猜测出各人面上的表情,声音略微有些暗哑:“儿臣无用,让父皇劳心了。”
皇帝长着老茧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手,他可以清楚感受到皇帝的颤抖。“老七碍…”一声复杂的叹息,终是没有再说下去了。
皇帝上下打量着萧绎,这孩子依旧是淡淡的,好像无所谓一般,话语波澜不惊毫无平仄。可是他心里……
怎么会如此突然?如此严重?让皇帝如此措手不及,他知道,那眼睛是老七所有雄心和壮志的根本,如果失去了眼睛,就意味着他失去了老七。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皇帝回身厉声喝道,怒目瞪着李世济。
李世济双肩微抖,结巴着说着:“回陛下……七殿下他是忽然染上了一种恶疾,无故发起高烧,最终导致了……失明。”
“为何会忽然烧起来?”萧统蹙着眉,看着平静坐在榻上的七弟,心里满是疑惑不解。
“回太子殿下,下官不甚清楚……许是忧思过度,许是积劳……”
“罢了,勿要这些无用的说辞,你到是与朕说,这如何治愈?”
“回陛下,这……不好说。但是右眼伤……病情不似左眼严重,十有六七有复明希望,可是七殿下的左眼……”那一字一句就好像是平地响雷,炸在每个人心里,却得来不一样的心思。纷纷对望一眼,继续寻思较量起来。
“要是老七的眼睛好不了,朕就拿你的命来顶!朕不允许老七出任何差错。听见没有?”皇帝声音扬起几个声调,喝着李世济。
李世济已经是冷汗连连,偷偷用袖管拭去额上细汗,唯唯诺诺说着:“臣自当竭尽全力……”
皇帝一声冷哼,挥手遣他退下了。
一时静谧无声。
萧绎不喜欢这样的安静,便张口劝道:“父皇,儿臣已是如此,便不要为难他人。”
“说什么浑话?什么是如此?”皇帝瞪他,却想到他无法看见,不由得心中黯然,声音放软:“你勿要多想,自有父皇和你的兄弟陪着你。你就好好歇息几日吧。”
萧绎却摇头:“近日时局动荡,儿臣怎敢歇息?”
“你如今不是往日,有些事……便由兄弟分担就好,你只需好好养着,日后自会有你的事务。”
皇帝这样说,萧绎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是轻轻颔首,然后闭上了嘴。
萧统勉强笑着说道:“七弟,你莫要操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再者,再过几月你便要成亲了。”
话语未落,就感觉身边有人的目光带着怨恨灼热袭来,萧统恍若未觉,含笑看着他。
皇帝冷哼,好像想到什么闹心事,不悦地说着:“都是因为那个徐家丫头,竟然胆大包天想抗旨离家?惹出这么多事情来。朕真不待见她,不如这门亲事就此罢了,朕再给老七你寻个温婉贤惠的。”
萧绎不明缘由地扬起一丝微笑来,这倒是皇帝今天第一次见他笑。“父皇,金口玉言,岂能再变?何况,儿臣千辛万苦付出如此代价,总要物有所值,不要到头来白忙活一常”
“朕倒是问你,那丫头哪点让你青睐?”皇帝见他坚持着,倒是心里奇怪了。当时听到这样的奏章,气的胡子都倒了。老七却马上撂下他所说的‘时局动荡’请命亲自去追。一副担心冲冲火烧火燎的样子。现在老七这样,八九和那丫头脱不了干系。而老七却不曾说什么。能让冷漠的老七如此关注在乎的人,一定不简单。可是皇帝就是想不通,这个丫头若单单论姿色和才情,一定不足以让他上心。可是其他的……耍赖威胁撒泼,哪点让他看上了?
萧绎抬头,望向其他方向,恰巧对上萧纶灼热的目光。片刻沉吟,听他缓缓说道:“她……不是寻常女子。”我,想与她赌上一局。这是一个不知何时兴起有执着急切想尝试的赌注,放手一搏,看谁输谁赢。
她不是寻常女子,不是寻常女子……
萧纶的脑海里盘旋着萧绎似笑非笑的这句话。也许,他们的初衷是一样的,为她的不矫揉造作,气度非凡而引起注意,折服于她的才情聪慧,迷恋她的可爱善良单纯天真。就像是春日最暖的那束阳光,夏日最娇艳的红莲,最无暇的白玉最清澈的溪水……所有的最最,都无法表述他心中的她。
明明是一起遇见的,为何这机会会落在萧绎身上而不是自己,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他是六军将军,而自己只是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心里愈发的不甘。那种不甘,隐忍了不知多少个岁月,却在今时今日无法再忍耐下去。
萧纶此刻,不愿意再受到任何的牵绊了。
还未等皇帝与老七的话语结束,他已经不顾萧统多次眼神的劝阻恭身离开了。萧统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依旧是如同那个雨夜一样,只有无可奈何地叹息。这个六真,真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后来他真的后悔当时没有冲上去拦住他。
熙晋二十三年。十月。
晋帝崩于寝宫。时年五十二岁。
三日后,遵遗诏将皇位传于怀王,先皇之子刘渊。
众人对这个结果都很是不解。晋帝也并非没有子嗣,膝下三子一女。平日里对刘渊也很是淡漠,众人从没将这候选的名号落在刘渊头上。这一举动引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甚至有猜测怀王篡权夺位之说。
其中缘由,想必刘渊自己也不甚分明。
宫中处处是素白纱帐,刘渊亦是一身白衣立在大殿内。他缓缓走向那龙椅,伸手轻抚着椅上的龙纹,忽然想起许多的往事来。
那年他三岁,第一次有了对先帝的记忆。由母亲带着来了大殿,他规规矩矩跪了下来,像模像样地叩首喊着:“皇上万福!”先帝就坐在龙椅上,听见声响缓缓抬起头来。他有一双深渊一般的眼眸,嘴角渐渐扬起一丝微笑来,低沉着声音冲他招手:“过来。”
小刘渊抬头看了看母亲,蹒跚着脚步走了过去。那男子将他抱在怀里,看了又看,叹息道:“这眉眼真像。”
“像谁?”小刘渊歪着脑袋问他。
“像你父亲。”男子柔柔笑了起来,眼眸中闪烁着几分光彩,似乎想起了什么。
“父亲是什么?”小刘渊只知道有母亲和蓉姨娘,要么就是身边的玩伴阿九,其他人也没有见过了。
男子听了,愣了一阵子。眼眸黯淡下去,看着他的母亲,母亲垂下头,刘渊却看见她的眼眶红了。
良久之后,听男子说道:“朕就是你的父亲。你要朕一声父皇。知道吗?”
小刘渊乖巧地点点头,朗朗唤道:“父皇!”
男子展颜一笑,那冷峻的眉宇忽然无限的温柔下来。小刘渊被男子揽在怀中,听他说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朕的好儿子。嗯……朕让你做王爷如何?”
“王爷又是什么?”小刘渊有些懊恼,看来自己知道的实在是太少了。
男子揉了揉他的头,笑道:“以后就知道了。嗯……‘怀’字不错。以后你就是大熙的怀王了。”小刘渊看着母亲,却见她无法克制地低身呜咽起来了。
十三岁那年。他已经在宫中摸爬滚打了十个年头,人情世故已经品过。年幼时懵懂,以为自己和哥哥弟弟没有什么差别。后来才清楚,自己与他们的身份千差万别。总是受到有意无意的嘲讽和蔑视,他也懂得了如何趋利避祸。
可就在那年,母亲去世了。他忽然感到自己无限的孤独起来,深深宫中,孑然一身。
还记得,那是他第二次近距离接触皇帝。 被皇帝传唤进了大殿,他恭身立在下首。皇帝抬眼看他,淡淡说道:“过来。”
他看向皇帝,这个男子已经四十多岁了。却依旧英气凌然,让人无法直视。他素喜穿玄色衣裳,可是今日却一身与他相同的白衣素袍。
刘渊走近,没有说话。
皇帝细细打量着他,缓缓笑道:“你越来越像你的父亲了。这眉眼,这气韵……像足了。”刘渊依旧缄默,鼻尖有些酸意。他知道自己如何的像,母亲病危弥留之际,迷离的双眼直直盯着他,开颜笑道:“皇上,您来接臣妾了……臣妾如此想你……素栀姐姐不会怪臣妾吧,我受了如此多的苦……她应当会明白臣妾的……”
“你知道吗?今日是你父亲离开的日子。”皇帝这样说着,眼睑微垂,叹息道:“如今也有十几个年头了。”刘渊身形一滞,有些艰涩地抬头看着他,胸口伤感澎湃。
“这些年,不知朕是如何想念着他们。朕会好好待你的。这是朕欠你们的……”他幽幽说着,带着刘渊所不明白的情愫。只是觉得他的坚挺的身子格外的孤廖和落寞。后来刘渊才有些奇怪,为何是他们。
二十三岁,他已经为人父了。
也不求那些功名利禄,只是和妻儿呆在府里享受一家人的和睦。宫里却传来急召,命他入宫。
刘渊略微不解,皇帝将自己关在宣室内已有三日,不早朝不见人。如今第一个要见的,却是他。想来,已有多年没有与他私下相见。刘渊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匆匆辞了妻儿进了宫。
他由宫娥引着,进了宣室。
正见皇帝立在桌边,凝视着桌上的一幅画作。刘渊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皇帝,他的目光深沉而灼热,带着期盼和伤痛一丝丝一寸寸蔓延全身。如今的皇帝已经年过半百,虽说依旧英气不减,那鬓角也染上了霜色,身形也更为消瘦了。
皇帝并没有抬头,依旧像从前说道:“过来。”
刘渊举步走进,才看清桌上摊的画作。
一副美人图。那女子年轻得很,一身青莲色裙衫立于栀子花藤边。眉目含笑,如云如月如风如柳。那双眸子流转着盈盈秋水,娇羞之中几分清雅几分素净。就好似仙女下凡。画边题了几句诗:“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刘渊看得痴了,抬眼又看向皇帝,发觉那目光中夹杂着如此多的情愫。
“美丽吗?”皇帝忽然问他。
刘渊如实说道:“很美。这是……”话说一半忽然住了嘴,知道这些话自己不该问。
皇帝也不在意,说道:“她……今生我也无法忘记。”这是刘渊第一次听他说“我”。刘渊看着他,不由觉得,其实皇帝不过是一个普通男子,有着自己深爱的女子。那样的目光,至今想起来,依旧让他感怀着。
之后的第二天,皇帝便驾崩了。
下旨传位于怀王,甚至将其他皇子迁于边疆以巩固刘渊之位。刘渊疑惑很深,他不知皇帝为何意,却想起了很多年前,皇帝曾说:“朕会好好待你的。”
整理遗物的时候,刘渊想起了那幅画,命人将它与先帝合葬一墓。他不知道这个女子的故事,却知道一定不平凡。
后来,胡王赫连沧来朝祭拜先帝。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个曾为战神的男人,虽说也有五十岁,却依旧气度不凡,目光就好似在寻觅猎物的雄鹰。胡与熙两国素来没有什么交往,他听过前朝的故事。知道胡王与先帝的多次交锋,自然还有与父亲的交锋。今日胡王的来朝祭拜先帝让刘渊也是吃了一惊。
赫连沧见了他,打量了一番意味深长说道:“你长的很像你父亲,若是你父亲知道你现在成了皇帝,一定很欣慰。不,他们都该很欣慰。”
赫连沧此番言语就似平地惊雷,让刘渊一愣。“他们”……记得先帝也曾说过。
他很想知道其中原因。如此急切的想知道。却是无从得知。
十二月。新帝祭天。
夹到是沸腾的百姓,他们欢呼着,庆贺着。大声含着:“皇上万福!皇上万福!”
刘渊自然是心潮澎湃。
他望着自己的子民,自己的天下。一股雄心和壮志油然而生。可是一瞬,他的心脏似乎不会跳动了一般。
坐在轿中的他分明看见人群中两个格外显眼的人。一人白衣一人青莲裙衫。那白衣男子已经不再年轻,眉目含笑,温润如玉几分儒雅。刘渊愣愣看着他,脑海里想起了那句话:“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
男子身侧立着一个青莲女子,她几分清雅几分素净,眉目间很是熟悉,似曾相识。
他想仔细瞧瞧,可是那两人却隐没在人群中,再也看不见了。后来他才想起来,那个女子,便是先帝画中之人。
刘渊并不愿深究其中之事,可是时时想起那对玉人。与他相像的男子和画中女子,就好似是一场前世传奇。
这日刘渊下了朝,拖着疲 惫的身子回了宣室。他坐在龙椅上,默默想着那个玄衣男子。就像是一个谜,无法解开。
刘渊曾经问过莫将军,他早年一直跟在先帝身边,一定知道什么。谁知莫将军不但没说,反倒说要告老还乡。刘渊还是准了,既然莫将军不想说,就让这个秘密永远的成为秘密吧。
如此一来,知道前朝之事的人,都离开了。
罢了。刘渊微叹口气,埋首于奏章之中。阿九从外面回来,呈上一个精致的匣子。阿九说道:“皇上,这是在先帝密室中寻到的。上了锁,也不知其中是什么东西……”
刘渊微微蹙眉,看了良久,怕是什么密函便说道:“撬开。”
阿九取了东西捣鼓了很久才撬开,打开匣子,却见是一支玉镯。刘渊有些诧异,下意识伸手接过来,取了玉镯放在手中仔细察看着。
镯子已经被磨得光亮通透,似乎还带着一股栀子的清香。
刘渊忽然触到了些凹凸,仔细看了看,才发现内侧刻了两个字:素。焕。
焕为先帝之名。而这素字……
刘渊蹙眉,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个字。
依稀记得母亲弥留时的呓语,那一声素栀姐姐……他想起了白衣男子身边的画中女子,又看着这个镯子……陷入沉思之中。
阿九站在一边看着皇帝默默不语,小心唤了声:“皇上?”
刘渊又深深看了看那两字:素。焕。苍润,深情。
“放回去吧。好好守着。”刘渊说罢,将镯子小心放回匣子里,不再说话了。阿九虽疑惑,却依言照做了。
大殿内燃着馨香的香料,冉冉香雾袅袅婷婷绕着玉柱嬉戏。刘渊坐在宽大的龙椅上,看着阳光透过锁窗投在大理石地板上,斑斑驳驳。
手轻轻抚着椅把,曾经他的父皇他的八伯就是坐在这里。
那些往事,就让它尘封在匣子里。若无意外,就此沉寂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