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半个时辰,胡人就会派使者来军营里谈和。整个军营里的气氛很是奇怪,喜悦和担忧掺半。
素栀不知为什么胸口闷得厉害,好像要发生什么事情一般,军营里明明每个人都这样急迫地想归家,却披甲持弓,整装待发一般警惕。她端着茶从这些士兵中穿过,看见他们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打量,很是不舒服。
自从那夜她醉酒在刘昭帐子里呆了和他同榻一夜,就开始风言四起了,说大将军至今仍没有妻室原来是因为龙阳之好,更甚者说素栀就是他的男宠。不禁有人叹息,这样清幽如仙人的男子竟然有如此癖好,很是不接受,于是就把罪责全部转到了素栀身上。言道:凭着自己有几分女子姿色就如此放浪。
素栀实在搞不清楚,这些人的想象都是不是和尚婷学的,仅凭一些蛛丝马迹就把事件说得好像是自己亲眼看见的一样。
莫齐言和刘昭正在主帐里看着士兵摆放餐具和酒食,时而低声问答几句,等待着胡人的到来。素栀递上茶,刻意忽略莫齐言冰霜般的目光。
“大将军,凌霖备了些冰镇的果糕。不知道可不可以也端上来给大家享用?”
刘昭听后,缓缓笑了:“当然可以。”
帐外锣鼓喧天,她挑开帐子的一角看见主帐前一片喧闹。素栀从冰泉里端出浸了约摸两个时辰的果盘,撒上调制的葡萄汁。
不知为什么,每年这个时候不管身处何地,她都有做点心的冲动。那年尚婷尝了她的点心直夸好,也向她学着做。也许现在……尚婷正在给刘焕做着点心……
这样犹犹豫豫优柔寡断的自己,她实在是受够了。宴会已经开始了,她从偏帘跟着几个炊事鱼贯而入,摆好菜肴。
先端给了刘昭,他看着她微微点头一笑,眼中满是柔和。素栀浅浅一笑,转身走向右侧,胡人使者。
素栀挺起胸膛,步子放大,也很稳当。放下果盘之时,顺便微微抬眼看了眼使者。一看就愣住了,那双紫眸毫无忌惮地打量着自己,带着一贯的魅惑。素栀没有想到,赫连沧竟然会亲自来。那身明紫的戎装绣着凤鸟图腾,翩翩欲飞。
素栀被他看得不自在,一抱拳退到帐角。
赫连沧很久没有见到素栀,说是很久,不过一两月,可是心里总是念叨着。
“嗯哼。”莫齐言握拳掩口轻咳几声,“赫连公,晚宴就此正式开始了。”
刘昭抬手,萧管声想起。一派喜庆。
赫连沧微笑着,和刘昭等着遥 杯相祝。刘昭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赫连沧和其他使者品尝起桌上琳琅满目的食物。
刘昭亦拾起桌上摆好的象牙筷,轻轻挽袖夹了一块素栀呈上来的果糕。入口即溶,滑腻满口飘香。刘昭眼中的光芒却在一点一点消散,这独特的味道,似曾相识。记得很久以前,和八哥一起品尝过,他知道她和他有过往,却从没想过她就是那日在王府看见的荷花仙子。
心中一阵抽搐,好像……箭伤又复发了。
素栀一直在暗处看着刘昭,忽然看见刘昭脸色惨白,左手不由自主扣紧桌椅,一时心慌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
飞翎也觉察到了,凑近询问。刘昭摆摆手,过了一瞬重新抬起头来,脸上是一贯如沐春风的笑意,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赫连沧全部看在眼里,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觉得好像和素素有关。他笑道:“贵国的食物,真是精致美味。无论汤羹点心都这么别致可口,我胡相比就粗陋许多了。只是……似乎少了一些其他韵味。”
“哦?”刘昭亦笑着,“赫连公不妨说来听听,本将一定命人改进,让赫连公满意。”
赫连沧挑眉笑着,紫眸染上促狭的光芒:“就是没有美人陪伴左右,这好兴致从何而来?”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哑口无言,这,这是……
刘昭面不改色说道:“实在是对不住,大熙的军营里没有女子,赫连公多担待才是。”
“哦?”赫连沧应了一声,话语里全是不相信。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素栀的哪个角落。素栀心里一惊,他到底想干什么?一边腹诽他一边缓慢移到莫齐言身后,赫连沧话里有话,让她很是不自在。他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赫连沧站了起来,托起酒杯,朗声说道:“我看我们不如言归正传吧。此番两国交战,实在耗财伤民,两国都有不少损伤。交战几次,我胡深切体会到了贵国的强大,也觉得这样下去两败俱伤实在是劳命伤财的。所以,特来谈和,希望可以和平解决,在今后的日子互帮互助。”
说罢,仰头将杯中酒水一应而荆刘昭起身说道:“我大熙亦很赞叹胡人勇士骁勇善战,土地肥沃,风景怡丽。赫连公有此意大熙自是求之不得。”
“我胡也有三个条件。”赫连沧说这话时,有着几分挑衅的意味。
刘昭说道:“但讲无妨,如果大熙可以做的,一定做到。”
“好!大将军果然爽快。”赫连沧击掌,“其一,每年夏季沧江泛滥,大熙要派人前来协助修筑大坝,共同抵御洪水。”
“好,黎明苍生之利,自当尽力。”这个条件合情合理。
“其二,我胡要三千匹大熙的雪驹骏马。丝织三万匹,陶瓷三千套,玉器金银三十箱。”
大约十万黄金,刘昭心中暗算一下。是大熙整整一年的税收。可是用这个换回国家安定,士兵的生命。实在值得。“好。”
赫连沧笑着:“大将军果然是明事理。之前的两个条件大将军都这样爽快的答应了。那么最后一个,大将军自然不在话下,本王只是想做一个交换。”
说罢,他勾起一丝不明的笑容扬手击掌。鱼贯而入了几个身穿艳丽服饰的美丽女子,她们以轻纱拂面,只露出一双双水灵魅惑的眼眸。纤细的腰肢轻摆,跳起曼妙的舞步。个个都是绝色佳人。
帐内的人都直愣愣地看着这些美人,没想到这草原竟然可以孕育出这样的精灵来。
刘昭也看着这些女子,眼眸闪亮。赫连沧暗笑,看来刘昭也不过如此。可到后来他才失望起来,刘昭的眼眸,除了对美丽事物的欣赏之外再无其他爱慕占有的感情。
后来赫连沧渐渐浑身发冷,他敢肯定,方才刘昭看他的神情就像此刻他看着这些美女一样。“这里有精挑细选出来的六位绝色女子,本王只想和大将军交换一个人。”
“交换谁?”刘昭不知道是谁会让他花这么多心思,难道是他的能将?
赫连沧轻轻笑了,他抬起紫眸环顾着帐子。缓缓抬起了手,慵懒地指着刘昭。刘昭一愣,定定看着他紫眸,默不作声。整个帐子里的大熙人都愤恨起来。他难道想让刘昭当人质不成?
赫连沧摇着头轻笑,指尖又缓缓游移到莫齐言这里,不再移动了。他指的,是莫齐言身后的素栀。“就是她。”
全场无声。赵飞轻咳一声:“那个赫连公,凌霖小兄弟只是一个小医师。”
“凌霖?”赫连沧挑眉,眼中发出危险的信号:“某人告诉我,她叫素素。就是她,我用六个绝色女子和将军换这一个女子,如何?”
话一出口,素栀再也无法呼吸,她按着自己的胸口不住的喘息。此刻时间停止,世界无声了。那些人的目光全部凝聚在她的身上,恍然的,惊讶得,质疑的,愤怒的。她看见莫齐言的惊讶,赫连沧的得意,刘昭的沉思。
“赫连公说笑了,凌霖是一个堂堂少年,怎么会是一个女子?”莫齐言先回过神,说道。
“素素的身份本王再了解不过,你说是不是?素素?”赫连沧戏谑着看着素栀,眼中尽是暧昧,素栀知道他在说那日池中之事,脸颊不由得火烧,却怒目瞪着他,难道他是想毁她清白,让她不愿意也不行吗?
恰巧她此刻的所有表情全部入在刘昭眼里,虽然他面色如常,可是隐在长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关节泛白。
帐子里空气好似千金重,没有人敢再说话。现在,一切都等着刘昭决择。
好像是漫漫一世光阴流转。她静静看着沉思之中的男子,看他默默凝视着自己良久,眼眸里闪烁的是无奈的不忍,心也慢慢沉了下去。
“好。”他淡淡吐出这个字,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
素栀早已猜到了他的答案,却不忍再看他,垂下眸来,不做他想。即使知道自己和一个国家而言,是举足轻重的。可是为什么刘昭回答的时候她会这么心痛?
素栀淡淡绽开一丝笑容,带着几丝嘲讽。缓缓回身,在众人目光下兀自走出了帐子。就在转身之际两行清泪落下,自己千算万算,终究没有算到这步。
铜镜中那张画了淡妆的容颜就如同白色的栀子花一般素雅清淡却在无声之中摄取人心。几个艳丽的女子围在她身边给她画眉涂唇,用着流利的大熙文说道:“姑娘真是漂亮,想不到大熙的军营里还有这么美丽的女子。王爷真是好眼光,这么美丽的王妃真是要把其他人嫉妒死了。”
在她们的嬉笑声中,素栀浅浅一笑,看着镜中的自己,好像有很久没有看见这样女装的自己,一时还没有接受。在这么多的赞美声中,她忽然发现自己变了。那眼中的稚气已经全然不在,只有复杂的流光。三年时光,她已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孩子了。现在的她,到底是谁?她逃到这里就是不愿被当作棋子,可是看来自己终究逃不过这样的宿命。
眼角滑出几滴泪,她自嘲地笑了起来。身边的几个舞娘看她又哭又笑,只当是她太欣慰了高兴了。
素栀进了帐子有了一会儿时间还没有出来,帐外一直等候着的人已经开始有些不耐烦了。吉时已到,怎么还没有收拾好?更多的人则是期待,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子到底长什么样子。
帐外哄闹一片,直到帐子掀开,率先走出了两个舞娘,笑着挽起帐幔。后面有一个身穿大熙裙衫女子缓缓走了出来,顿时一片鸦雀无声。
那个青莲色裙衫的女子梳着简单的百合发髻,插着翠色发簪步遥几根玄色丝带系着发丝,随风飘逸起来。她的颜容清雅之极,这样久的战场生活并没有消磨去脸上细腻洁白的肌肤。柳如眉,目如珠,面如芙蓉,身如细柳。好像画中走来的仙子。
她淡淡看着众人惊讶的模样,并不在意。大方的缓步袅袅走来,停在了刘昭面前,规规矩矩行李:“大将军,多谢您这么久的照顾,凌霖无所回报,只有就此别过了。”她半蹲着身子等待着刘昭回答,可半晌没有听见动静,遂抬头看他。
刘昭心里抽痛,他就这么轻易放手了吗?眼中除了无奈和惆怅还有不舍和依恋,素栀一愣,第一次这样清晰读出他的心思。
第一次深深爱上了一个男子,可以为他做任何事。却发现自己不过被他利用,即便他也许真的对自己有情,可他的野心远大于感情。她怨他恨他却又在同时恋着他爱着他。
第二次有目的接近一个男子,小心翼翼地不敢付出真心,却不料越陷越深。即便自己最后依旧做了他的棋子,却丝毫不怨他。
这样折磨得她的两个男子,偏偏是本家是对手。
“我不怨你。真的。”素栀轻轻说道,然后施展开一个动人的微笑,“希望大将军可以找到凤砚的主人。”然后素栀转身朝着等候多时的凤辇走去。转身之际,脸上的微笑随即隐去。
刘昭就这么一言不发的站着,紧紧盯着她的身影。只有你,只有你……他心里默默念道。看见舞娘放下了粉色帐幔掩盖住那个女子的身形,不由得脚下动了几步,想追上去。飞翎却拉住他的胳膊说道:“爷,使不得。”
刘昭深吸口气,再看时,马车已经走远了。
素栀感觉到马车的晃动,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她掀开帘子一角朝刘昭的方向看去,那个白袍男子在人群之中格外的明显。他的神情看不清可是她看见了他身影上深深的寂寞和忧伤。不忍再看,素栀放下帘子重新坐好。
“王妃,我们三个时辰之后就到了。”身边一个粉衣侍女说道。
“不要叫我王妃,我还不是。”素栀淡淡说道,王妃?这样光鲜的外表之中是怎样的辛酸。
她也许不知道,自己艰难的行程才刚刚开始。
夜色染上了红彤的天际,素栀的马车颠簸了半日终于到了胡人的营地。她又众人扶着下了马车,直接送到了帐篷里。帐子里很是亮堂宽敞,几个披纱侍女端了些饭菜,再没有其他言语出了帐子。
素栀看着这陌生的帐子还有些在梦境中的感觉,是不是自己做梦还没有醒?想着伸手掐住手背,尖锐地指甲划破了细嫩的手背,渗出丝丝血迹,可奇怪的是一点都不痛。她舒了口气,放松的笑笑,是梦。
“你没做梦,没必要这么糟践自己。”清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素栀被这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慌张抬起头来。
赫连沧似乎刚刚沐浴过,身上还留着沐后清爽的皂荚味。他微笑着凝视着素栀,眼中一片惊艳:“我的眼光果然没错。”
素栀垂下头,躲避那上下打量的目光,说道:“我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会是我。”
赫连沧但笑不语,坐在了她的身侧,柔柔说道:“累了一天,饿了吧。我请了你们大熙的师傅……”
“我不饿。”素栀淡淡打断他的话,顺势往边上挪了挪。赫连沧似乎毫不介意她的冷漠说道:“你知道吗?你的大将军把我送的那六个绝色女子送回来了。”
素栀没说话,只是看着跳动的火焰发呆。赫连沧也不紧不慢起身,在桌边坐下,悠闲地吃菜。他的举止中全是天生的贵族气,乖张和优雅在他身上这样融洽的体现出来。
素栀终究没能忍住,问道:“为什么要谈和?这不像你。”
“哦?”赫连沧扭头看她,棱角分明的轮廓在烛火下有些模糊,“你觉得我是怎样的?”
“我……”素栀一时哑言,其实她一点也不了解他,那些了解也是三两猜测道听途说。
“我不想军队失去太多的人,就算赢了也是一种损失。况且,还有丰盛的条件。”他笑道:“我还在期待着看你的大将军会不会为你毁约。”
素栀一愣,随即冷笑着:“那您真是高看我了。我这样一个小小女子,怎可以和一个国家相提并论?”
“不要总是言不由衷。”赫连沧略有些嘲讽,“你希望他毁约吧。这样至少说明,你的舍生有收获。”
素栀瞥他一眼,喃喃道:“就你聪明一般。”
赫连沧低沉笑了起来:“多谢夸奖。”他的笑声不似刘焕的慵懒也不似刘昭的清润。魅惑,每次想到他,素栀总会联想到这两个字。
正在自己的思绪中,烛火却一下子灭了。素栀猛然回过神,四处张望却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声响。
“赫连沧?”她扬声叫道,却没有人回答她。
等到半晌适应了黑暗之后,她才看清缓缓走来的黑影。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响,睁大眼睛看着他一步步走到亮光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那双紫眸瞳彩浓重。
下一瞬,他扭头便走了:“好好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素栀松了口气,拍拍自己的胸口,又听他说:“放心,不到成亲之日,我是不会动你的。”
素栀抬头望向万里银晖,此刻的他是不是也在望着月亮。她也许不知道,刘昭此刻旧伤复发,陷入一片昏睡之中。
子时。
佑天院。
屋内灯还亮着,那个玄衣男子立在窗前无声看着满天繁星。仇夜立在一边,亦是不敢发出一言。两个时辰之前,前线寄来了谈和条约之后,刘焕就这样站到现在。
仇夜不知信内言语,不敢妄加猜测也不敢妄自劝慰,只有这么陪站着。只是知道,王爷恨不高兴似乎还有一些担忧。其实自从刘焕从前线回来就是这样,王爷不说,仇夜也不敢多问。
良久,刘焕淡淡说道:“仇夜,你拟一份奏折上去,说本王认为应当将这个和亲女子封个头衔。”
仇夜应声退下。刘焕看着圆月忽然不屑地笑了,祝素栀啊祝素栀,你到底想惹多少的人?你知不知道,也许你的小命就这么断送在胡人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