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在一旁羞她道:“云姐姐如今一口一个‘婆婆说’,知道的说你婆婆疼你,不知道的只当是被婆婆辖制了的小媳妇儿,到了这里也不敢改口……”
众人听了又是一阵大笑,黛玉见状忙拉着湘云往屋里去坐了,小心看着不让她乱动。湘云咬牙跺脚了好一阵儿才罢。只等悠然奉上茶来,湘云将知道不知道的又是问又是诉。只等她奶娘来催了好几次,说前头已经传饭,湘云才百般不愿的去了。
如今湘云既已成家,又有了身子,自然算是贵客,由李纨凤姐儿陪着一块儿吃过饭,看着天色已晚,心下也有些不自在,尤其是惜春言辞中极为不屑,让她更相信卫若兰说的。吃过饭到贾母那里再见一回,便赶紧辞行。贾母这会儿也顾不上她,才刚也见过卫若兰了,只将他再叫进来,好生叮嘱一番,便打发他们走了。
这里湘云前脚才走,府里又闹腾起来,一个小丫头急匆匆的跑去贾母那里回话道:“回老太太,三爷……才好端端的从书房回来,到屋里换了衣裳,说要来看看老祖宗,谁知……晕倒了,浑身抽经,满口胡话,像是不好了……”
贾母好容易吃了些东西,又将药吃了,正待将邢夫人王夫人遣走,听得这话忙问道:“你是谁屋里的?三爷……你是说环儿?他在哪里晕倒的?现在人呢?”
那小丫头道:“回老太太,我是宝二爷房里的,刚才袭人姐姐打发我出来到厨房要点儿吃的,刚巧在院子遇见小霞,问我可见过三爷不曾,我从院子里出来,自然是没见。谁知才要走,就听得过道里有人说话,走过去一瞧,竟是三爷倒在地上。小霞这会儿正在那里守着走不得,委我来回了老太太。说是三爷才从书房回来,急忙忙的连饭都没吃就想来看看老祖宗,给老祖宗请安;这会儿人是来不了了,也将这意思带到,不枉三爷白死了。”
“胡说!”贾母喝道,“好好儿的怎么就死了活了的!他既然好好儿的,又怎么会晕倒,还满口胡话?你们快去看看,一会儿来告诉我。昨儿他老子还说他要在宝玉的书房好好读书,今儿怎么就这样了?难道真是天要绝我子孙?一个都不能读书?”
众人听说忙劝的劝,也有忙着去看贾环的。这里贾母脑子里还只想着贾敬好容易中了进士,最后还出了家;贾珠才进学没几年,还没高中,就一病不起;宝玉是不会读书,便是有些偏才,于笔墨文章上终究差些;如今贾环才去读书,就成了这样,难道竟是天意如此?忽而瞧见李纨进来回话,说湘云已经送走了,脑子里却想着贾兰。
只一转脑子,贾母道:“去了就好。兰哥儿也大了,日后不论读不读书,都记得留在你身边,切不可走远了。若果真不想读,也别逼着他,像宝玉一样被逼傻了。”
这么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李纨忙应了,也不知道缘故。当下听得贾环的事儿,也无心多想这句。贾母说完也是心下不快,今儿在床上躺了一日,吃了几回药,也不见效。
那里众人赶到宝玉院子外头过道,贾环已经被抬回去了,放在赵姨娘屋里,还在不停的发抖,一会儿叫道:“老爷,儿子不孝,这就来辞行……”一会儿道:“姨娘,你就安心吧,虽说我日后不能孝顺姨娘,但也不用提心吊胆过日子了。”一会儿又是:“太太,你也可以安心了,我会记着你恩德的……”再一会儿又是:“三姐姐,你受委屈了,日后大概不用了……”
这会儿贾政已经得了消息,也不及等众人避开,便大跨步进来,只见贾环躺在床上,面目狰狞扭曲,形容比以往更是不如,虽说心下有些不喜,但想到早起辞过他去书房的时候,也算容光焕发、模样儿也不错,又到底是自己儿子,打了个顿便忙过去拉着他手叫道:“环儿,老爷来了,你怎么样?一会儿就请大夫来,你先撑着些。”
赵姨娘已经哭天哭地的闹开了,一边儿数落道:“你个不孝的儿子,你走吧,早晚都会有这一日的,我也不用再替你操心。只是你走的这样不明不白,是我对不起你……”
贾政听得话里有话,忙喝道:“你说什么?环儿好好儿的,怎么就说走了?你又为什么说他‘不明不白’?到底是什么症候,一会儿请太医来看过就知道了。”说着忙命人让贾琏去请太医来。
赵姨娘哭道:“可怜我环儿,娘十月怀胎,辛苦生你下来,却让你受了这么多年委屈,是娘对不住你。老爷问得是,环儿才刚还好好儿的,突然就这样了,只怕不是寻常的病症,便是太医也未必治得。环儿,若是你命中注定,日后也别来惊吓谁,娘就算再艰难,也会多请和尚道士给你做法事超度的。下辈子也托生个好人家……”
贾环迷迷糊糊的应道:“这不是娘的错,是儿子没本事,一点儿邪气都镇不住,只可惜不能再孝顺老祖宗,不能孝顺老爷,我死不瞑目……”
贾政原本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只是经过宝玉的几次事情,亲眼所见,由不得他三心二意,忙问道:“环儿,你说清楚,到底又什么邪气,不管怎么样,老爷一定要把你治好。”
贾环吐了一口白沫,浑身抽搐了一阵儿,忽然扑到贾政怀里,惊恐的叫道:“老爷救我,救我……我见到一群狼,还嫌我就一只小鸡,不够吃……老爷救我……老虎……恶狼……”断断续续的话还没说完,就又晕倒在贾政怀里,脸不停的抽着,一脸恐惧,让人看着也十分可怖。一会儿又使劲儿往贾政怀里乱钻乱躲,似乎十分害怕。
赵姨娘更是哭得不成人样儿,跪着地上抱着贾政的腿颠三倒四的哭道:“求求老爷救他,要吃就吃我吧,我才是该死的人,都是我做的孽,不该生下你来,看着你受苦。环儿……你别害怕,娘会做个恶鬼来帮你的,娘这就去死,化个鬼来护着你,你好歹忍着些……”这么说着,又猛地爬起来要寻死觅活,又是要撞墙,又是要找刀子,一会儿又要找绳子。不一会儿功夫,头发散了,衣服也皱了,还撕烂了好几处,一脸的鼻涕眼泪也顾不上擦。
就这么闹了好一阵子,邢夫人和王夫人站在一旁,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只吩咐赶紧请大夫来,被贾政听在耳里,忙喝道:“都这样了还请大夫,赶紧请几个好些的太医来。”
王夫人道:“大概是受了什么风寒,让大夫来瞧瞧开个方子吃几服药也就好了,再说这会儿都晚了,太医院也未必有人。”
赵姨娘忙插嘴道:“环儿呀,你还是早些儿死了算了,免得活受罪。不会让你一个让走的,你前脚走娘后脚就来陪你。既然大家都不喜欢你,你活着也是一样受苦,还不如早些脱离苦海,兴许还能早些投胎,投个好人家……”
贾政拦住她道:“你也别胡说了,小孩子生个病原也是常事,哪里就死了活了的。你这做娘的也口不择言,不知道的只当是咒他,好好的也能被你咒坏了。太医院没人就到他们府上去请,又不是头一次。怎么说也是你儿子,也该多体贴些。”
王夫人听到这里又见贾政是下定主意要护着赵姨娘母子了,当下也不好多说什么,也懒得管他们怎么样,忙退出来任由他们闹去。
赵姨娘听得说贾环也是王夫人的儿子,一下子更是哭得厉害,揉搓着贾环道:“你死了倒好,左右你娘也没当过你是她儿子,日后也不用惦记着孝顺她,都是娘对不起你……”
凤姐儿等在一旁看着都忍不住抹泪,母子情深,虽说赵姨娘有些下贱,但到底也是生养贾环一趟;待听得王夫人不愿去请太医,这会儿又悄悄走了,倒是都有些同情起来。想想又上前胡乱劝起来。正在不可开交之际,有人回说太医来了,才赶忙回避。
其他人都准备好也回避了,唯有赵姨娘拉着贾环不肯走开,只说要看着儿子咽气,她好立刻跟了去,娘俩黄泉路上也好做个伴儿,免得贾环遇见老虎和饿狼,吃了他的魂魄。
贾政拿她没办法,虽说颠三倒四,但也是母子情深,便让太医只管进来。谁知太医看了半天束手无策,只说脉象紊乱,也说不上到底是什么病,大概是什么古怪的毛病,也可能真是中了邪,总之他无能为力。赵姨娘一听更是哭得厉害,只说是府里有什么邪气制住贾环,她要化恶鬼去。贾政没办法,只得让贾琏好生送走太医,这里再想办法。
只等太医出去,也有几个婆子等来探望的,当下七言八语,有的说请端公送祟的,有的说请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荐玉皇阁的张真人,种种喧腾不一。然而冷眼看去,也没几个认真的,尤其是来的人也少,贾政忽然有些凄惶。听着赵姨娘不停的哭闹,心下也有些烦难。眼看都将入更了,这里贾环又发起烧来,时而昏迷时而清醒,醒来也不过是胡说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