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笑道:“二姐姐太客气了,不知者无罪,妹妹怎会怪罪,谢谢姐姐了。”
探春送上自己一幅字,惜春则是一幅画。宝钗笑道:“姐妹们送得这样清雅,我的竟是不敢拿出来了。”说着拿出一支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心里却是暗暗后悔,早知道众姐妹送得这样简薄,自己何必拿出它来,现在想后悔也晚了。又见林黛玉仍是淡淡谢了,丝毫没露出亲厚之色,不禁不满,这样厚礼她竟连另眼相看的神情都没有。
黛玉回来因没见宝玉,微觉奇怪,心里却松了口气。贾母怕她坐车劳累,就让她回去休息。黛玉回了自己屋子,靠在软榻上合目养神。正朦胧之间有声音道:“四姑娘来了。”
黛玉起身,已见惜春满脸笑容走进来。惜春笑嘻嘻道:“林姐姐做什么呢。”
黛玉笑道:“哪里有什么事情做,不过歇着呢。对了,太妃给了些上好龙井,惜春妹妹最喜欢,我不大吃茶,白搁着也糟蹋了,莫不如给了你也不辜负了它。”
惜春眼睛亮晶晶笑道:“谢谢姐姐了,那我可不客气了。姐姐在外面可有什么趣闻,我整天闷在家里连出去都不能,都不知道外边是什么样子。”
黛玉点着她额头笑道:“原来是上我这听书来了。雪雁春纤,快去准备茶水瓜子,让惜春妹妹听书。”
惜春嗤的一笑,道:“几日没见,姐姐倒俏皮了。”
黛玉明眸流转,嫣然一笑,道:“说起来我也不过在太妃那呆了两天,哪有什么趣闻。倒是去西郊牟尼院上香的时候遇见一位极好的姐姐,她原是世外之人,最最纯净清泠,冰雪不足喻其洁,寒玉不足喻其坚,想来妹妹也会喜欢的。”
惜春见黛玉如此推崇,不由好奇道:“姐姐认识的人必定是极好的,不知她叫什么,住哪里呀,要有机会认识就好了。”
黛玉轻笑道:“她法名妙玉,是个带发修行的女子,比我大六七岁,倒不知你们会不会有缘见面。”
惜春心生怅惘,有些羡慕道:“原来是方外之人。唉,可恨我在这浊世之中,身处繁华锦绣之地,却是满身污浊,不能得那样的清净。若也有她那样的造化也是幸事。”
黛玉蹙起眉,嗔道:“四妹妹怎么比原先还要消极了,小小年纪怎能有此出世之想。再说妹妹也是足不出户、清净自持的,何来污浊之说。”
惜春清冷的面容露出讥诮之色,道:“姐姐哪里知道这府里的阴暗腐朽,我清清白白一个人若总在这儿迟早也不清白了。原在东府还以为这里会好一点,如今两年看来也不过如此。你看那宝姐姐变得有多快,原不过世故些,现在却利欲熏心起来,一点子廉耻都没了。就是三姐姐我看也有些不一样了,我真怕长此以往我也成了那副模样。”说罢又一叹,低眉自失一笑道:“其实我哪里有什么清白,这个家里一粒米一丝线都不清白,那时我在东府偶然偷听到嫂子说起府内一些事,又见了一些不该见的事情,才知道我们竟是在吃别人的血肉活着呢,还活的那样肮脏,这样的我又怎会清白。我只求本心不会变就知足了。”
黛玉缓缓叹息,贾府仗势欺人她也是有耳闻的,没想惜春年龄最小却是有见识的,她失落道:“四妹妹有这种眼界就无须怕自己会变了,你本无力去改变什么,能自己坚守自己也是难得了,如何说自己不清白。宝姐姐原是市侩了些,倒是三妹妹原是极坚毅刚强的,又素有大志,怎么现在有些让人难以亲近了。”
惜春叹道:“三姐姐就是太过刚强了才看不破,她自觉自己的出身是个污点,听多了闲言碎语的,慢慢的就不平起来。原先还好些,最近也不知又听了什么言语,竟是把自己亲娘兄弟撂开手了,一味奉承太太,我是真真看不过了。”
黛玉望着茶杯中袅袅蒸腾的雾气,如玉的脸上笼罩起忧伤,她是不懂这些庶出的苦恼,可有一点她懂,天下母亲少有不疼自己孩子的。若自己能换回母亲,付出多大代价她都甘愿。探春却是对自己最大的幸福弃如敝履,去寻那镜花水月般虚幻的高贵。这满身荣光当真比真情更诱人吗?那样一个美好的女子此时却如蒙尘明珠,堪叹堪怜堪恨。
两人正沉默着,有人道:“三姑娘宝姑娘来了。”惜春和黛玉都一惊,回过神来见探春宝钗联袂而来,华服美饰,甚为耀眼。
黛玉含笑让座,令雪雁倒茶。宝钗轻抿了一口茶,面现惊异之色道:“竟是极品龙井呢。”
黛玉轻轻笑道:“到底是宝姐姐见识广博。”宝钗轻勾唇角,婉转笑道:“不过是些小见识吧,比不得林妹妹见过大世面。”
惜春娇笑如花,道:“宝姐姐这话怎么这么酸啊。”
宝钗和悦笑道:“四妹妹这话我可听不懂了,原是一句实话,偏你伶俐也能挑出错来。”
惜春淡淡道:“我可不敢挑宝姐姐的错,这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宝姐姐是个好的,连我们这些家里的姐妹都比不上,若说你一个不好我还想不想在这府里住下去了。”
探春轻轻笑道:“宝姐姐年龄最大,自然比我们都懂事些。说起来咱们姐妹很该向宝姐姐学学呢。”
惜春笑道:“是了,年龄阅历我们还真差着许多。只我是个懒的,可不想学,倒是三姐姐越来越像宝姐姐了,还是宝姐姐教导的好,比太太姨娘还管用呢。”
探春眼神闪烁了一下,不答言。黛玉忙把话题叉开说些女红书画之事。宝钗看黛玉手上笼着一串淡紫色水晶珠子穿成的手串,中间串着一颗东珠,精致华贵,眼里闪过艳羡之色,笑道:“林妹妹这手串眼生的很,看着精致清雅,很称妹妹呢。”
黛玉轻抚珠串,神情娴雅,淡然笑道:“宝姐姐倒是真细心呢,我随便添样东西宝姐姐都能知道,这是前儿太妃送我的生日礼物。”
惜春笑道:“真个宝姐姐最是细心,色色都周全得很,林姐姐不常来,宝姐姐对林姐姐的穿戴都了如指掌,可见宝姐姐平时对那些镶的戴的都上心的很。宝姐姐这么会打扮莫非就是从这细心上来的。”
宝钗沉静道:“我哪会打扮,平素不过家常衣饰罢了,本我也不爱这些花粉饰物之类的。”
惜春哼了一声,目光往宝钗胸前金锁上一转,撇嘴没说话,可屋中哪个不是聪明人,宝钗看着惜春的目光所指,愈发尴尬。
这时鸳鸯急匆匆进来道:“林姑娘,刚家里来了客人,指名要见林姑娘呢。”
黛玉轻轻一怔,明眸低垂,暗暗思忖,自己原是做客而来,却是什么人追到这里来要见人家的客人。
黛玉来到贾母正屋,见邢王夫人二夫人亦在,客位上坐着个四十多岁的嬷嬷,看服饰华贵富丽,身份应该不低,却不认得。她移步上前给贾母等行了礼,行动间舒缓大方,有流风闲云之雅韵。
贾母满脸自豪笑容道:“玉儿过来,这是忠顺王妃的陪房张嬷嬷,指着名字要见你呢。”
黛玉心中诧异,自己和他们素无瓜葛,他们缘何会找上门来。她深福了一福,娴静优雅,婉转道:“黛玉见过张嬷嬷。”
那张嬷嬷眼睛里划过惊艳之色,起身携了黛玉的手笑道:“真真我这些年白活了,竟没见过这么美的姑娘,袅娜多姿,举止娴雅,一身书卷气,怪不得王妃要请姑娘呢。”
黛玉轻颦黛眉,有些不明就里地望着张嬷嬷。那张嬷嬷何其聪明,忙笑道:“前儿王妃偶然见了姑娘一面,心里爱得不得了,一打听是林御史家的千金,王爷和令尊原是同殿为官,交情不错。王妃听说姑娘一人在京便想请姑娘去我们王府散淡几日,也好叙谈叙谈。”
黛玉心中冷笑,自己前几日是上香去了,遇到的却是忠顺王世子,以那位世子的人品,王妃这般相请又能有什么好心。况且忠顺王是父亲的死对头,自己岂会去那虎穴狼窝任人揉捏,到时遭殃的可不止自己一人。
是以她轻盈一笑道:“王妃厚意黛玉原不敢辞,只是黛玉一则年纪小素来少去外面,怕去了失了礼数,二则家父原是要黛玉好生在家读书,除了亲戚家外莫要再去外面,因此竟只能是拂了王妃的好意。”
张嬷嬷眼里精光闪烁,笑道:“姑娘这话莫不是推脱,既如此前日缘何又去了北静王府?”
黛玉清冷一笑:“黛玉倒不知道自己的行踪王妃竟这样关切。北静太王原是父亲的师兄和金兰至交,缘何不算亲戚。王妃既曰相请想必黛玉不去王妃也不会怪罪,黛玉总不能因为顺应王妃的意思而违背了父命。”
张嬷嬷脸色一沉,面上颜色不大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