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手指绕弄着垂在胸前的一缕发丝,笼起烟眉道:“再想不到我那表哥竟是那样的人,外祖母家也是诗礼簪缨之族,怎么后辈子弟们竟是那个样子。”
春纤边收拾东西边不屑笑道:“什么诗礼簪缨之族,他们家是以军功发家的,几代之后天天安享尊容,早把武事丢一边了。本朝重文,他们家忙忙的想在文上有所建树,可惜那书香墨韵哪里是一代两代能有的,结果变成现在这样文不成武不就,只面子上天天撑着,尤其重视那些所谓礼仪规矩,还不是表面的功夫,哪有什么底蕴。那贾宝玉因生下来带着个通灵宝玉,都说不是凡人,被老太太、太太宠得无法无天,到现在都还没正经进学呢,天天在内闱里厮混。倒是那些女儿家听说是不错的,也难怪,他们还指着用姑娘们联姻来换取利益呢,远的不说,现在您的大表姐贾元春就在宫里呢,只可惜不过是个小小的答应,可人家还自觉尊贵呢,几乎都把自己封为国舅了。”
黛玉听完莞尔:“姐姐也没去过,怎么似乎对他们家了如指掌呢?”
春纤叹道:“这些个世家大族有多少是别人不知道的呢,里里外外有多少人盯着呢。”
黛玉恍然,真不知道这权势有什么好留恋的,自古皇家多疑,往往都在大臣家中安派几双眼睛,再加上大臣之间的勾心斗角,哪个家里没有几个势力盯着。想道此不禁一叹,可怜这贾家今天看来竟是跋扈的很,难道都没人想过他们的一言一行有心人都记着,淘澄出来不知会是什么结果呢。她轻叹一声:“罢了,且不去管这些了,咱们安置得也差不多了,明天也该去拜见外祖母了,总不能失了礼数。”
雪雁不甚乐意地颦起眉心:“唉,真是的,那样的家我真不愿去,尤其保佑别碰着那块什么宝玉。”
黛玉拨弄着腕上的白玉手镯,淡然道:“姐姐也别如临大敌,虽说今天见那宝玉不好,不代表那家里人人不好。我是晚辈怎么说也得去拜见外祖母,不能让人笑话了我们林家不懂礼数。”她缓缓叹息,虽然对那贾府没什么好感,但外祖母却是自己的亲人。爹爹提醒过那贾家人都私心甚重,但这世上哪个人是没有私心的,连自己也是有的,所以她心底里还是保留着一分期待,期待那一份与母亲血脉相连的亲情。
翌日清晨,黛玉早早收拾妥当打点好礼物便乘着车子去往荣国府。坐在车里假寐,心里却是忐忑。贾家是母亲的血缘至亲,自己说到底还是有些爱屋及乌的心理。可想起长辈的叮嘱,又觉不安,娘亲长大的地方真的会是那样自私吗。也许这就像有人说某山上有狼一样,不切身感受终究还是会有些怀疑的。
进了西边角门,走至垂花门,早有婆子来打起帘子,扶黛玉下车。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她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外祖母了。方欲拜见时,早被贾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见贾母很是慈祥,如今满脸悲伤,心下不禁亲近,亲人终究是亲人,毕竟是血脉亲缘,那骨子里的感情是很难抹杀的,想到娘亲,也不禁滚下泪来。众人忙上来解劝,半晌方住。黛玉这才正式行礼拜见贾母。贾母拉起她指着坐在上手的以为夫人道:“这是你大舅母。”又指着下手道:“这是你二舅母。”黛玉微一打量,见大舅母邢夫人神色淡漠,二舅母面容平和慈爱,眼神木讷,但黛玉没有忽视她初见自己时那眼里闪过的一丝诧异愤怒怀念交织的神情。她敛襟施礼,邢夫人微微一笑,王夫人摆摆手,不甚热情,贾母看见神色间的恼意一闪而过,又指着一个淡烟色衣衫的秀美温柔的妇人道:“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黛玉亦见过。
贾母又笑道:“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黛玉便知是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了,只见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第三个身量未足,娇小秀丽,但眼神却极清冷。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黛玉见她们举止形容皆不俗,心生好感,忙起身迎上来见礼。迎春温柔还礼,探春仔细打量黛玉,心生诧异,没想黛玉容貌气度竟是如此不凡。惜春却先开口笑道:“林姐姐真好,真让人喜欢呢。”惹得探春盯了她几眼,从没见性情冷傲的惜春主动对谁好,便是宝姐姐她都不爱理。
贾母见她们和睦,很高兴。众人归座,复又说起闲话。黛玉把礼物呈上,给贾母的是一柄玉如意,一个暖玉枕和一支八宝如意金簪。邢王二夫人则分别是一座玉石盆景和一尊白玉观音,三春则是每人一件首饰,一方端砚。另给宝玉和贾环的都是一部书,一杆笔和一方端砚,贾兰则是一个长命锁和几个状元及第的金锞子。再就是给李纨、王熙凤等其他几个主子的礼物了,也难备述。贾母看黛玉形容袅娜、落落大方,不禁心下欢喜。王夫人见黛玉给宝玉和贾环的东西一样却不禁面皮微动,有些不悦,一个奴才秧子竟也和自己宝贝比肩。
贾母又问黛玉一路的行程以及身体等琐事,又叹道:“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那时本想接你来,哪知你父亲竟没同意。”黛玉忙道:“原是母亲刚去,爹爹不忍再与我分别。再加上玉儿当时病了几天,亦无法成行,只能愧对外祖母的好意了。”
贾母又听黛玉说原为求医二来,不禁焦急起来,急问:“玉儿有何病症,如何不急为疗治,竟严重到如此地步了吗。”黛玉见贾母神情里溢满浓浓担忧,心中感动,答道:“原是先天不足,哪知母亲去后竟越发虚弱了,本也无大碍,但父亲着实担忧,道还是把病根去了也免以后酿成大症候,父亲脱不开身,因此才命我来京城寻访名医。再者有个高僧说玉儿这病这几年不适宜在江南呆着,父亲竟也信了。”
贾母松了口气:“这便好,若说先天不足倒是说难治也好治,只好慢慢调理,唉,可怜你小小年纪竟远离家乡,还要受这些苦。”
黛玉劝慰几句,却不解刚自己说“先天不足”时,贾母为何神态一瞬间恍惚。正思索,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鲜艳华丽,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爽朗俏丽,眉眼间透着精明。黛玉细一思索便知定是那贾琏表哥的妻子即二舅母的内侄女王熙凤了,想起贾琏不觉厌恶,但看王熙凤却不由对这个漂亮爽利的二嫂子生了好感。见过礼后王熙凤笑道:“真个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标致的姑娘,这通身气派简直像老祖宗的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一时口里心里念叨着。”
贾母笑道:“她年小,你可不许打趣欺负她。”
凤姐佯装拿手帕子抹泪,委屈道:“老祖宗有了外孙女就不要孙子媳妇了,罢罢罢,我们是没人疼的了。”
众人发笑,贾母道:“还说呢,你也怪可怜见的,好在你妹妹连你的礼物都准备了,你也别哭了。”
凤姐眉开眼笑:“我沾了老祖宗的光了,阿弥陀佛,到底是老祖宗的孙女,连我这等烧糊了的卷子都记得,妹妹竟是知道我最是穷的,下次可还要多多带些好东西给我,我可是来着不拒的。”
贾母指着她道“呸,凤丫头越发眼皮子浅了,不说你妹妹难得来了好好照看着,竟是惦记着她的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