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红了半日脸,方瞪着紫鹃,含羞斥道:“难道你不嫁人吗?怎么偏来取笑我?”
黛玉嘴角上扬,笑靥如花,瞧了雪雁一眼,摆手道:“你也别生气,等有了紫鹃姐夫,自然能讨回来。”
紫鹃面上飞红,扭捏了半日,才看着满面笑容的黛玉,眨眼道:“姑娘别打趣我,我要一直守在姑娘身边,送姑娘出嫁呢。”挽住黛玉的手,眉开眼笑地道:“姑娘这样漂亮,将来呀,必定会是最美丽的新嫁娘呢。”
黛玉听了,脸上泛起点点绯红,如凝露桃花一般,口中娇声嗔道:“你这蹄子,竟也爱贫嘴了。”
紫鹃抿唇一笑,以手支额,道:“姑娘这样美好,倒不知是谁有福气,能娶姑娘为妻?宝玉是不必再提的,那位四公子人才出众,待姑娘也很用心,只可惜,他是皇族中人,不然,他……”说到这儿,叹了一口气,声音转低,渐渐止歇。
黛玉唾了一唾,便垂下螓首,默然不语,心中蓦然添了几缕哀愁。
一直以来,她的梦想,便是寻到最爱的人,然后,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生相守。
只是,如果爱上的人,是有志于逐鹿天下的男子,这个梦想,也能够实现吗?
在细水长流的生活中,在不知不觉中,那个少年的翩翩身影,一点一滴地凝入心中,到发现的时候,已无法再抹去。
而他,亦特意在生辰之日,送来晶莹剔透的玉壶,情意深深,殷殷切切。
然而,世间之事,并不是彼此相爱,便已足够。她清楚地知道,她与水涵之间,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天涯海角。幸福,于他们而言,仿佛是遥不可及的彼岸。
窗外芍药开得正盛,连云似锦,密密匝匝,如凝着晨光霞影一般。那彤色染上黛玉的脸颊,平添几分和婉娇艳。黛玉的面容,便美如芍药,是风露清韵一般初开的芍药。
有疏落的风吹过,芍药摇曳生姿,清香幽幽,衣袖轻舞飞扬,翩跹似蝶,却吹不散,佳人眉弯的那抹轻愁。
富贵时光容易过,弹指一挥间,春去夏逝,秋尽冬来,凉风蓦起,寒意深浓。
此时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各色金银器皿、古董文玩皆已齐备,又请了些尼姑、道姑、戏子入住园中,色色斟酌,点缀妥当。贾政择日题本,得了恩旨,恩准贾妃于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回家省亲。贾府领了此恩旨,益发昼夜不闲。
众人忙忙碌碌,不得空闲,黛玉依旧万事不理,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薛宝钗不时来访,特意避开黛玉,给紫鹃和雪雁送各色丝线、绸缎、衣服首饰,竭力笼络。雪雁每每尽力推辞,执意不收。紫鹃虽然不知她示好的原因,却也不肯收礼。薛宝钗见此,心中很是无奈,却依旧不肯死心。
时已初冬,天气越发寒冷,各房太太、奶奶及姑娘便都呆在自己房中,并不大出来。这倒合了黛玉的心意,整天闭门不出,悠闲自在。
这日清晨时分,黛玉正在窗下梳妆,探春带着侍书,款款而入,一进房便道:“林姐姐,你这儿好安静。”
黛玉薄施胭脂,临镜戴上一副翡翠垂珠耳环,请探春坐了,含笑道:“三妹妹好早,紫鹃,送茶过来。”侍立在一旁的紫鹃忙答应下来,脚步声轻盈地去了。
黛玉回头看着探春,含笑道:“近来我一直没出去,不知姨娘与环儿可好?”
探春嫣然一笑,道:“姐姐不必担心,他们很好,老爷常赞环儿呢。前几日太太还特意拨了个小丫鬟,专门伺候环儿念书。虽然不知是什么缘故,但有老爷护着,想来也不必担心。”挽住黛玉的手,见她青丝细绾,梳成流云髻,一袭玉白色水纹凌波绡衣,搭配着樱红色云锦披风,娇俏宜人,便点头道:“多日不见,林姐姐出落得越发清雅了,这般风韵,想来唯刚来的那位妙师父能略比一二。”
黛玉沉吟片刻,方明白过来,眉梢眼角皆是盈盈笑意,温婉地道:“那位妙师父,法号可是妙玉?”
探春轻轻颔首,答道:“听人说,这位妙师父原也是世家小姐,模样清丽,也精通文墨,是个极难得的人物。因我们这儿园子已经修得差不多了,庵中之事需要人主持,太太便打发人将她接来,如今已住进栊翠庵了。说起来,妙师父也是苏州人氏,与姐姐是同乡呢。”吸了一口气,瞧着黛玉,嫣然道:“真真江南好山水,钟灵毓秀,竟蕴育出姐姐与妙师父这样出众的女子。”
黛玉听了,莞尔一笑,摇头道:“三妹妹也开始油嘴滑舌了。”忖度片刻,拉住探春的手,和颜悦色地道:“妙师父来了,我想去拜访,三妹妹可愿陪我同往?”探春点了点头,欣然道:“林姐姐近来常闷在屋里,难得如今肯出门,我自然愿随姐姐同去。再者,我也没见过她,如今去见一见也好。”于是,两人带上雪雁与侍书,携手出了黛玉的住所,一同前往省亲别墅。
一路行来,只见天空清朗,碧澄澄如一方蓝玉,重重叠叠的云彩忽卷忽舒,悠远朦胧。处处绿衰红减,落叶满地,颇有些萧瑟清冷。
行入栊翠庵,见庵门紧闭,静寂无声,却有一阵淡淡的梅花扑鼻而来,清清幽幽,潋滟动人。
侍书上前叩门,不久便有位小尼姑迎出来,合十问道:“各位姑娘来此,有何贵干?”
黛玉微微屈膝,端庄而有礼,含笑道:“听说这里新来的庵主妙师父清雅不凡,又是苏州人氏,便特意过来拜访。”
娓娓道来的吴侬软语,似黄鹂啼啭山水间,如珍珠滚落玉盘中,轻灵悦耳,婉转动听。
小尼姑听了她的话,面有喜色,忙道:“原来姑娘与师父是同乡,真真难得,快请进来罢。”说着,便将黛玉与探春迎入庵中。
进得庵中,便见满院梅花盛开,白梅雪白明透,红梅殷红欲燃,相互辉映,美到极致。梅枝舒展,凝着晶莹剔透的露珠,风姿嫣然,疏影如画。清风拂来,暗香浮动,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黛玉与探春赏了一会儿梅,方随小尼姑至静室安坐。那小尼姑轻轻一笑,道:“师父正在做功课,劳烦两位姑娘等一等罢。”言罢,便行了一礼,转身出去了。
等了几盏茶的功夫,还不见人来,探春便有些心急,蹙起娥眉,压低声音道:“有客人来,这妙师父却迟迟不出来,这样的性情,未免也太孤傲了。”
黛玉悠然一笑,轻声道:“三妹妹且别心急,我们既来拜访,自然该客随主便才是。再说,多等一会儿,正好显示我们的诚意,不是吗?”
话音刚落,听得室外传来一声轻灵的笑声,接着便有女子温婉地道:“姑娘见识不凡,果然与众不同。”随着说话声,便见一位妙龄女尼姗姗而入,身姿轻盈,凌然若仙。
黛玉忙站起身来,见来人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面容娇美如玉,肌肤洁白似雪,眉目间透着淡淡的婉约清冷,一袭淡雅的缁衣,身上带着丝丝清傲,颇有素娥青女之韵。
女尼双手合十,气度悠闲淡定,款款道:“贫尼妙玉,见过两位姑娘。”
黛玉敛衽还礼,敛容道:“妙师父好,槛内人黛玉,见过妙玉师父。”探春亦忙站起身子,与妙玉见礼寒暄。
待三人见完礼,分宾主坐下,妙玉打量着黛玉,连连颔首,笑吟吟地道:“林姑娘的大名,贫尼早有耳闻。今日见了姑娘,才知闻名不如见面。”
黛玉吃了一惊,轻轻“哦”了一声,秀眉轻颦,讶然道:“妙师父说笑了,我能有什么大名?”
妙玉笑语嫣然,命身侧的老婆子去烹茶,方道:“令尊在江南时,为官清正端方,一心为民,贫尼虽在佛门中,亦有所耳闻。众人纷纷传言,林御史为官清廉,上天厚待,生的女儿不仅貌美如仙,还文才斐然,非同寻常。我与林姑娘虽是同乡,却天各一方,直到今日才有幸相会。”携起黛玉的手,细细打量了两眼,点头道:“林姑娘的容貌,的确极美,名不虚传,尤难得的,是姑娘身上这一份飘逸之气和书香之韵,真真万里难挑其一。”
黛玉听了,自是面上绯红,如映云霞一般,欠身道:“妙师父夸奖了。”
探春轻轻摇头,唇边含笑,温婉地道:“林姐姐何必谦虚?姐姐才貌双全,待人又好,我觉得妙师父说得对极了。”侧头打量着妙玉,巧笑倩兮,眉目如画,道:“妙师父淡泊清雅,也与众不同呢。”
叙话之际,便有小尼姑送上了茶来,烟雾袅袅,香气氤氲满室,熏人欲醉。
黛玉端起茶碗,细细一瞧,见茶碗白底兰花,是雨过天晴之色,清雅而别致。掀开茶杯,轻抿一口,便觉茶水清醇淡雅,轻浮异常,饮后唇齿留香,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