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烟五岁这年,七夕节前夕,京城荣国府打发人来苏州,送了节礼,并带了贾母的书信。贾敏忙着打点各色回礼,预备各色穿戴吃用之物,忙得不可开交。飞烟见她如此忙碌,自然不愿打扰,便依旧守在林如海身边,与他一起读书念字。
到了七夕,黄昏时分,飞烟才从书房出来,步回自己的闺房。雪雁与香草见她回来,忙端了水进来,服饰她梳洗换衣。因是极受重视的传统节日,衣服饰物都十分隆重。飞烟穿上一身鹅黄色衣衫,外罩同色暗花刺绣,腰间系了一块羊脂同环玉佩。装扮好后,飞烟带上雪雁,到后花园参加家宴。
林如海与贾敏并肩坐在花园的凉亭里,白姨娘抱着琼玉,坐在下首。大家见飞烟款款而来,一同含笑看过来。
林如海上下打量着飞烟,频频点头,道:“我女儿真好看,比那画上的人还美几分呢。小小年纪便如此,将来必定更出众动人。”
飞烟小脸微红,笑吟吟地道:“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我与爹爹,容貌十分肖像,爹爹这是夸我,还是夸自己?”
林如海听了,不由得畅然大笑。贾敏怔了一下,看着飞烟,娇声斥道:“真是没大没小,竟然开始打趣自己的爹爹。”抿唇轻笑一声,拉住飞烟的手,让她在身侧坐了。
一时仆人将酒筵摆好,大家坐在一起,吃喝一番,方才命人将酒菜撤了。白姨娘抱着昏昏欲睡的琼玉,起身告辞。待他们去后,飞烟与父母喝着清茶,谈天说地,闲聊家常。
月色溶溶,清辉满地,一家人坐在一起,共享天伦,和乐融融。
说笑了几句,林如海转头看着贾敏,目光中透着一丝期待,笑着道:“好久都没听夫人弹琴了,今日良夜,夫人可肯奏一曲?”
贾敏听了,微微颔首,答允下来。一旁的丫鬟见状,忙去取了一具沉香古琴过来,摆在庭院中央。
贾敏站起身来,轻移莲步,坐到琴旁,含笑道:“我弹一曲,请老爷猜猜曲名。”说着,气定神闲地拨动琴弦,琴声从纤细白皙的指间流出,一丝一缕,婉转三叠,如山间流水在青石上潺潺飞泻,似天边明月从碧海上冉冉升起,清新悦耳,动听至极。一曲终了,余音飞溅,绕梁不绝。飞烟暗叫一声好,她虽然不懂这些,却也知道如贾敏这般出众的琴艺,当真是世间少有。
林如海眯着眼,静静听完,啧啧赞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有几回闻?”待贾敏起身折回凉亭,林如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含笑道:“夫人弹的,是名曲《幽兰》。”
贾敏轻柔一笑,回望着林如海,点头道:“老爷果然是知音人。”两人四目交接,浓浓的情愫和深深的眷恋在彼此眉间眼中静静流转,潋滟动人。
守在一旁的飞烟看着他们,在心中暗中赞叹,这对夫妻,当真是伉俪相得呢。人生在世,唯有如他们这般,寻到与自己情投意合的伴侣,方不辜负来人间走一遭吧?
过了半日,贾敏回过神来,见飞烟含笑望着他们,不由得面上绯红,轻咳一声,柔声道:“玉儿,刚才娘弹的曲子好不好听?”
飞烟连连点头,起身走到贾敏身侧,摇着她的手臂,娇声道:“娘,你弹得这么好,能不能教教我?”
贾敏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你每天跟着爹爹读书习字,现在还想学琴,怎么这么好学呀?”
飞烟眼睛一转,答道:“读书能明白事理,弹琴能陶冶性情,玉儿想像娘一样,当个精通琴棋书画的才女。”
“说得好,腹有诗书气自华嘛,”一旁的林如海听了,拍手大笑,道,“我女儿真真是不让男儿的,连夫人娘家的那个宝玉都能比下去呢。”
贾敏嫣然一笑,轻声道:“那倒不一定,这个宝玉,落草时衔着一块五彩晶莹的玉石,上面还镌着字迹,一出生就不凡。前几日我读娘的书信,说那宝玉虽淘气,但生得粉妆玉琢,俊秀异常,又极其聪敏,千里难挑其一。若是长大了,必定是翰林之才呢。”
飞烟深知宝玉的脾气,听了贾敏这话,抿唇轻笑,嘟囔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林如海听了,赞许地看着飞烟,笑呵呵地道:“正是这话呢,那宝玉虽然聪明,但听说他只爱在内帏和姐妹厮混,摆弄胭脂花粉,不喜念书,想必将来也没什么很大的能为。”
贾敏听了这对父女的话,不由得愣住了,怔怔地看着飞烟出神。林如海见了,便笑了一笑,转头看着贾敏,道:“罢了,不说那些了,还是谈我们自家的事情吧。夫人琴艺高明至极,阳春一曲,和者难求。既然玉儿愿意学,夫人不妨教教她。我们林家的女儿,自然该才貌双全才好。”
贾敏沉吟一会,应允下来,柔声道:“玉儿身体差,我怕她吃不消,每天学半个时辰罢。”
林如海点了点头,道:“玉儿年纪小,用不得普通的琴,过几天有庙会,我出去一趟,给她定做一具小巧一些的琴,再带几样小玩意回来。”
飞烟听了,很是感动,心中流过一股暖意,听说有庙会,突然来了兴致,很想出去见识一下庙会的盛况,便笑看着林如海,道:“爹爹,你若是出去,带上我吧,我想出去逛逛。”
林如海含笑看着她,拉着她道:“你若想去,过几天爹爹便带你去逛。”
飞烟大喜,连忙道:“谢谢爹爹。”又说了几句闲话,有些疲倦起来,便起身辞了父母,带着雪雁回房。
待飞烟远去后,贾敏蹙起眉,轻声道:“这可怎么办?昨儿个我读娘的信,说是有意与我们亲上加亲,让我将玉儿许给宝玉,但据今天的情形看,玉儿连宝玉的面都没见过,便不喜欢他,若是见了,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林如海侧头看着贾敏,低声道:“夫人,你可看清了?我们的女儿,不但聪慧灵巧,还好学上进,与那个宝玉呀,实在不是一路人。据说他极不爱读书上进的,还说读书人是什么国贼禄鬼,这是什么话?难道这世上所有人都是冲着功名利禄才去读书的吗?我们玉儿说得好,读书能明白事理,他不爱读书,想必也不是明理之人,更别谈将来能有什么作为了。若是那样的话,岂不糟蹋了咱们的女儿?”说到这里,叹息一声,续道:“再者,你那二嫂子和我们的关系并不和睦,不过是面子上过得去罢了,一旦玉儿真的过去,她就是婆婆了,玉儿得日日侍奉她,看她的脸色行事,想来也是受气的命。我们统共就玉儿这一个宝贝女儿,怎能送给她拿捏?依我看,岳母那边,夫人还是婉转回绝的好。”
贾敏忖度良久,点头道:“老爷说得有道理,只能这样了。”夫妻两人聊到这里,眼见已到夜深时分,便一同站起身,相携着回房安歇。
苏州乃是繁华锦绣之地,每月初一都会开庙会。因此,到了八月初一这天,林如海携着黛玉,到街上逛庙会。街衢里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竞卖商品千万家,五光十色斗繁华。
“哇,好热闹啊!”黛玉看着车水马龙的大街,兴奋地叫出声来。
林如海呵呵一笑,刮了刮她的鼻子,道:“玉儿慢慢看,若是有喜欢的东西,就跟爹爹说。”
黛玉微微颔首,笑意盈盈地应了下来,在琳琅满目的货摊前闲逛穿梭,看得眼花缭乱。林如海一脸宠溺,含笑跟在她身后。
人群突然如潮般地涌过来,将正专心欣赏各样精致纨扇的黛玉与林如海隔开。待黛玉发现时,身边的父亲早就不见了踪影。
黛玉大骇,怔怔地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有些不知所措。慌乱了一阵,她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立在街旁的角落里等待。她知道,只要林如海发现她不见了,就一定会回这儿来寻她的。
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林如海没来,却过来一位穿着俗丽、浓妆艳抹的妖娆女子。那中年女子打量着孤身一人、眉目如画的黛玉,满脸堆欢,笑吟吟地道:“小姑娘,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来,跟妈妈走,妈妈给你买糖吃。”说着,便伸手来摸她的脸蛋,口中啧啧赞道:“真是个美人胚子,小小年纪便如此,将来还不知怎么千娇百媚、颠倒世人呢。”
黛玉蹙眉看着她,忖度片刻,明白这人必定是青楼的老鸨,当下后退一步,避开她肥腻的手,淡淡地道:“嬷嬷行事该谨慎些才是,我不是嬷嬷能碰的人。”
那女子见她神色淡定,脸上凛然不可侵犯,不由得吃了一惊,却又不肯舍弃这如花似玉的小女孩,哼道:“娃娃年纪小,口气倒不小,你倒是说说看,你是什么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