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王夫人面前，贾敏柔声道：“嫂子，当年我对你如何？”
王夫人木着脸不作回答。
贾敏替她答道：“你刚嫁来时，对府里一概不知，哥哥不知护你，是我把府里的人和事一一讲给你听，是我带你转遍贾府。我的东西，只要你相中了，我二话不说都送给你。我母亲不喜欢你，也是我在母亲面前说你好话，为你圆场，为你们婆媳拉近感情。二哥与你生气，是我劝说二哥与你和解。”
“你生了珠儿、元春，当时我还未嫁，我一心疼他们，比你还要疼他们。我对她们的感情深厚，后来我自己有了儿女，都没转回来。我带着他们在花园里玩耍，拉着他们的小手学走路，买最好的东西给他们，我口引手传教他们兄妹识字，手把手教元春弹琴，我这个做姑姑的，对你嫂子如何，对侄儿、侄女如何？”
王夫人唯有木然听着，说不出一语的不是，事实如此。
“嫂子呀，你想过没有，你的女儿能入宫，真的是你的女儿德、才貌、出类拔萃，值得受宠吗？她不过是个女史，论才、论德、论家世，如何能做得皇上后妃，还不是因为玉儿的爹爹的关系？”
王夫人有些听不明白，睁着眼看她，脸上不信。
贾敏并不解释，接着说道：“嫂子，我且问你，你为什么就不能善待我的女儿呢？我的女儿如何就入不了你的眼呢？我以为你看在我待你的情份上，即使不会像疼珠儿、元春、宝玉那样疼我的玉儿，也该让她过得舒心一些，护着她一些，可你连这一点也做不到。你怎么就容不了她呢？她哪里犯到你？”
她实在不信，她处处关照的嫂子，会疾言厉色对自己的女儿，她真的不该把女儿交给她。
“今天是你我姑嫂最后一别，我说了剖心之语，我要嫂子你也和我说说心里话。”
逼视着王夫人，眼里有彻骨的寒意，王夫人不寒而栗，额上冒出汗来，是冷汗直流。
贾敏不容反驳的声音道：“我要听实话，不要为你自己开脱，否则你现在就受你身后人一样的刑罚。”
两三个侍卫从列队中走出，威武地走上前，瞪着眼前诸人。
宝钗心里打一寒战，那钻心般的滋味，十指连心般的痛，她不想再受。
王夫人心一啰嗦，摆正了身子，抬眼看向贾敏，暗恨她依然容貌姣好，不见岁月的痕迹，而她自己从来都是笨笨的样子，相貌平平，如今眉边的细纹如菊，面皮也松驰，眼角开始下垂道，目光已浑浊。她叹口气，往事历历，有如昨日。
她本不是极聪敏之人，做事不思量，不顾前，不顾后，只图心中痛快，如今看到贾敏，正可一吐当年心中怨气。不由厉声说道：“小姑，这都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我。”
“未嫁前，在父母身前，在金陵王府我自己家里，我也是千金小姐，金尊玉贵身份的。”
“嫁到你府里来，在老太太的气势面前大气也出不得，处处低你半分，我怎么适应得了。受着祖训，面上忍了，心里怎么忍得了。且老太太宠着你，你的身前身后，总是蜂涌着二三十人的丫鬟仆妇，走到哪里，先在气势上夺人。”
“老太太事事以你为主，我的话在府里无丝毫分量，我心何甘？虽然你在老太太面前融洽了我们的关系，可我凭的是你的恩德，虽然你从未有把你对我的好处挂在嘴上，可我心里好受吗？你觉得我会感激不尽你吗？对你我只有亏欠得越来越多，我越不能正视你。”这一切只表明她的没有地位，她的无能为力。
贾敏点点头，道：“倒是我恩中招怨，对你越好，你越恨我，看来有时不能善心泛滥。”
“你恨我也罢了，我的玉儿有什么错，让你连一个小孩子你也不容！”贾敏冷冷道。
王夫人想起黛玉幼年，扬着脸叫她舅妈，她的心一软，叹口气道：“大姑娘小时候，我原也疼她的，她娇弱可爱的样子，谁能不怜呢。”
再想到后来，她不由心一狠道：“可老太太把她当宝似的，如待你当年一样，事事、样样与宝玉一样，我不舒服。大姑娘渐大，满脑子机灵，伶牙俐齿的，一身风流样，哪个姑娘也比不上她。我把我妹妹全家接来，想着宝钗必然胜过她的，可惜也不如意。尤其是她仗着生得太好，哄着我那儿子，让宝玉围着她转，为了他要死要活的。”
“我的宝玉是无人能及的，他还有大好前程，怎么会为她误了一生。只怨大姑娘从不关心他的未来，生得不够端庄，我这做娘的怎么能选她为媳呢？我的儿媳是要品德为上的。”
“当年你只凭你有几分姿色，通晓琴、棋、书、画，迷着太上皇，这事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原是你不知检点。现在轮到我儿子，我不能让我的儿子奉她为上。”到后来有些歇斯底里。
她没有说，她心里嫉妒小姑的美貌与气质，从心里嫉妒。见到黛玉那张绝尘的脸，才是她心里真正不容她和她女儿的缘由。
贾敏端起壶来，缓缓倒出热茶，慢声道：“我女儿是生得妩媚，生得比别人好，可你见过她做过丝毫不守礼的事吗？你见过她有过失德的举止吗？”
王夫人细想，虽然有时黛玉行为随意些，长成后与宝玉从未有过不当之举。
贾敏端正的茶杯，一扬手，杯中热茶奔向王夫人。
王夫人顿觉脸上热热的，痛得跳起来，自己忙用两袖擦拭，好在已不是滚沸的水，没有烫起泡来。本来今天天气热得身上如下火，如今热茶上身，连心也烦热起来。
“贾宝玉是我的侄子，我是喜爱他。可要做我的女婿，他还不配。我女儿不稀罕你的宝玉，我家老爷更不会看中你的宝玉。我女儿若想定亲，朝里那么多王爷世子，会早先定下，怎么也轮不到你的儿子。你儿子如宝似玉，是你的宝玉，可不是老爷和我心中的宝。”贾敏冷冰冰着看着王夫人，一字一字说道。
贾敏又道：“我再问你，你要嫁三姑娘，你嫁就是了，为什么以我女儿的名义来嫁？你只考虑你的利益，想过我女儿的名节没有，你要我女儿死了也是个已嫁的身份，让她灵魂也不得安。”心里恨恨不能止息。
眼前酷酷的侍卫，一手按在剑柄上，畜势待发，让人心里生畏。
王夫人急着摆手道：“这个绝对没有，她还是一身清我，虽然东平王少王爷求娶的是林姑娘，可我却是以贾府姑娘嫁的三姑娘，绝对没有污了大姑娘的声名。”不能再多了一条罪名，暗暗擦了额头的汗珠。
贾敏心头稍平，转身不再看她。
王夫人暗松了口气，庆幸这一关终于过了。小姑发泄完了，就可以回狱了吧，这里比监牢还难挨啊。
来到薛姨妈身前，薛姨妈早已身如筛糠，抖个不住。宝钗不知薛贾缘由，在薛姨妈身边，安抚着薛姨妈身子。
贾敏俯视薛姨妈道：“当年你家老爷生意受挫，失了皇商身份，是谁求到我爹娘这儿？”
薛姨妈一脸慈祥，真如邻家阿姨般，只见她颤抖着点头，嘴里含糊着声音道：“是我哀求了我姐姐。”
贾敏接着道：“我爹娘念着亲戚情份，求了太上皇，恢复了你薛家皇商地位。没有我贾家，你薛家早已没落，不只是门前冷清，只怕你现在还在还债呢？”
“没有玉儿他爹，你们现在能这么自在的，天天想着算计我的玉儿，算计贾家？你们全家一窝一拖的在我娘家住了三、四年，连儿子娶亲也娶在了贾府里，把女儿也嫁进来了，还不满足吗？你不思恩德也罢了，能安分守已些就是了，如何一再容不得我女儿。我贾家哪里对不起你，你”
贾敏有些气堵，回身忍泪。
薛姨妈唯连称：“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慈爱的脸上挂上泪珠，不见了与宝钗私议时的阴狠。
贾敏抬头，寒光射向宝钗，冷漠地审视宝钗。
宝钗身上红斑已退，肤如雪，脸若银盆，杏核儿眼，浓眉红唇。她在狱中受了刑，略瘦一些，显得更耐看些。唯眼中一抹精光，显示她的内心并不如外表般平静。
宝钗知道轮到自己了，眼前人优雅、从容，宛如遗世独立世外之人，身上一种绝尘的美，散发着一种源自天生的居高监下，她的气质，令人望而生敬。
宝钗含胸跪下道：“姑妈，我不求您原谅我，我只求您成全了我，让我一死，我好早与林姑娘相聚。也能与林姑娘做个伴，让她不再孤单，她身子不好，我尽可以照顾她。我，”剖心剜腹般，眼圈一红，泪涌上眼框，说不下去。
顿了顿哽咽难言般接着道：“我只想逝去的那人是我，让林姑娘活的好好的。如果能重活一回，我会加倍珍惜我们的情义，我还做她的姐姐。”那一脸委屈，一脸惋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