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哥哥是个自私的人,收入很好,却天天去买古画,过舒服生活,全不管兰姆的穷苦。兰姆对这事不止没有一毫怨尤,并且看他哥哥天天兴高采烈样子,他心中也欢喜起来了。在《我的亲戚》一篇文中他说:“这事情使我快活,当我早上到公司时候,在一个风和月美五月的早上,碰着他(指兰姆哥哥)由对面走来,满脸春风,喜气盈洋。这种高兴样子是指示他心中预期买样看中了的古画。当这种时候他常常拉着我,教训一番。说我这种天天有事非干不可的人比他快活——要我相信他觉得无聊难过——希望他自己没有这么多闲暇——又向西走到市场去,口里唱着调子——心里自信我会信他的话——我却是无歌无调地继续向公司走。”这种一点私见不存,只以客观态度温和眼光来批评事情,注意可以发噱之点,用来做微笑的资料,真是处世最好的精神。在《查克孙上尉》一篇里,他将这种对付不好环境的好法子具体地描写出。查克孙一贫如洗,却无时不排阔架子,这样子就将贫穷的苦恼全忘丢了。
兰姆说:“他(查克孙上尉)是个变戏法者,他布一层雾在你面前——你没有时间去找出他的毛病。他要向你说‘请给我那个银糖钳’,实在排在你面前只有一个小匙,而且仅仅是镀银的。在你还没有看清楚他的错误之前,他又来扰乱你的思想,把一个茶锅叫做茶瓮,或者将凳子说做沙发。富人请你看他的家具,穷人用法子使你不注意他的寒尘东西;他既不是这样,也不是那样,单单自己认他身边一切东西全是好的,使你莫名其妙到底在茅屋里看的是什么。什么也没有,他仿佛什么都有样子。他心中有好多财产。”当他母亲死后一个礼拜,他写信给Coleridge说:“我练成了一种习惯不把外界事情看重——对这盲目的现在不满意,我努力去得一种宽大的胸怀;这种胸怀支持我的精神。”他姊姊疯好了,他写信给Coleridge说:“我决定在这塞满了烦恼的剧,尽量得那可得到的瞬间的快乐。”他又说“我的箴言是‘只要一些,就须满足;心中却希望能得到更多’”。我们从这几段话可以看出兰姆快乐入世的精神。他既不是以鄙视一切快乐自雄的stoic[① 英语,意为“禁欲主义者”。
]①。也不是沾沾自喜歌颂那卑鄙庸懦的满足的人,他带一副止血的灵药,在荆棘上跳跃奔驰,享受这人生道上一切风光,他不鄙视人生,所以人生也始终爱抚他。所以处这使别人能够碎一心的情况之下,他居然天天现着笑脸,说他的双关话,同朋友开开玩笑过去了。英国现在大批评家Agustine Birrell(奥古斯丁·比勒尔)说:“兰姆自己知道他的神经衰弱,同他免不了要受的可怕的一生挫折,他严重地拿零碎东西做他的躲难所,有意装傻,免得过于兴奋变成个疯子了。”他从二十一岁,以后经过千涛百浪,神经老是健全,这就是他这种高明超达的生活术的成功。
兰姆虽然使一双特别的眼睛看世界上各种事情,他的道德观念却非常重。他用非常诚恳态度采取道德观念,什么事情一定要寻根到底赤裸裸地来审察,绝不容有丝毫伪君子成分在他心中。也是因为他对道德态度是忠实,所以他又常主张我们有时应当取一种无道德态度,把道德观念撇开一边不管,自由地来品评艺术同生活。伪君子们对道德没有真真情感,只有一副架子,记着几句口头禅,无处不说他的套语,一时不肯放松将道德存起来,这是等于做贼心虚,更用心保持他好人的外表,偷汉寡妇偏会说贞节一样。只有自己问心无愧的人才敢有时放了道德的严肃面孔,同大家痛快地毫无拘管地说笑。
在他那《莎士比亚同时戏剧家评选》里他说:“霸占近代舞台的乏味无聊抹杀一切的道德观念把戏中可赞美的热烈情感排斥去尽了,一种清教徒式的感情迟钝,一种傻子低能的老实渐渐盘绕我们胸中,将旧日戏剧作家给我们的强烈的情感同真真有肉有血生气勃勃的道德赶走了……我们现在什么都是虚伪的顺从。”所以他爱看十八世纪几个喜剧家Congreve(康格里夫),Farquhar Wycherley(威彻利)等描写社会的喜剧。他曾说:“真理是非常宝贵的,所以我们不要乱用真理。”因为他宝贵道德,他才这么不乱任用道德观念,把它当做不值一句钱的东西乱花。兰姆不怎么尊重传统道德观念,他的观念近乎尼采,他相信有力气做去就是善,柔弱无能对付了事处处用盾牌的是恶,这话似乎有些言之过甚,不过实在是如此。我们读兰姆不觉得念查拉撒斯图拉如此说[① 查拉撒斯图拉如此说,即尼采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①的针针见血,那是因为兰姆用他的诙谐同古怪的文体盖住了好多惊人的意见。在他《两种人类》那篇上,他赞美一个靠借钱为生,心地洁白的朋友。这位朋友豪爽英迈,天天东拉西借,压根儿就没有你我之分,有钱就用,用完再借,由兰姆看起来他这种痛快情怀比个规规矩矩的人高明得多。他那篇最得所谓英国第一批评家Hazlitt击节叹赏的文章《战太太对于纸牌的意见》(也可译作《巴托夫人对惠斯特桥牌的看法》)用使人捧腹大笑的笔墨说他这种做得痛快就是对的理论。
他觉得叫花子非常高尚,平常人都困在各种虚荣高低之内,唯有叫花子超出一切比较之外,不受什么时髦礼节习惯的支配,赤条条无牵挂,所以他把叫花子尊称做“宇宙间唯一的自由人”。英国习惯每餐都要先感谢上帝,兰姆想我们要感谢上帝地方多得很,有Milton(弥尔顿)可念也是个要感谢的事情,何必专限在饭前,再加上那时候馋涎三尺,那里有心去谢恩,所食东西又是煮得讲究,不是仅仅作维持生命用,谢上帝给我们奢侈纵我们口欲,确在是不大对的。所以他又用滑稽来主张废止。他在《傻子日》里说:“我从来没有一个交谊长久或者靠得住的朋友,而不带几分傻气的……心中一点傻气都没有的人,心里必有一大堆比傻还坏的东西。”这两句话可以包括他的伦理观念。兰姆最怕拉长面孔,说道德的,我们却噜地说他的道德观念,实在对不起他,还是赶快谈别的罢。
法国十六世纪散文大家,近世小品文鼻祖Montaigne(蒙田)在他《小品文集》(Essays)序上说:“我想在这本书里描写这个简单普通的真我,不用大言,说假话,弄巧计,因为我所写的是我自己。我的毛病要纤毫毕露地说出来,习惯允许我能够坦白说到那里,我就写这自然的我到那地步。”兰姆是Montaigne的嫡系作家。他文章里十分之八九是说他自己,他老实地亲信地告诉我们他怎么样不能了解音乐,他的常识是何等的缺乏,他多么怕死,怕鬼,甚至于他怎样怕自己会做贼偷公司的钱,他也毫不遮饰地说出。他曾说他的文章用不着序,因为序是作者同读者对谈,而他的文章在这个意义底下全是序。
他谈自己七零八杂事情所以能够这么娓娓动听,那是靠着他能够在说闲话时节,将他全性格透露出来,使我们看见真真的兰姆。谁不愿意听别人心中流露出的真话,何况讲的人又是个和蔼可亲温文忠厚的兰姆。他外面又假放好多笔名同杜撰的事,这不过一层薄雾,为的兰姆到底是害羞的人,文章常用七古八怪的别号,这么一反照,更显出他那真挚诚恳的态度了。兰姆最赞美懒惰,他曾说人类本来状况是游手好闲的,亚当堕落后才有所谓工作。他又说:“实在在一个人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是什么也不干,次一等才是——好工作。”他那一篇《衰老的人》是个赞美懒惰的福音,比起Stevenson(斯蒂文森)的《懒惰汉的辩词》更妙得多,我们读起来一个爱闲暇怕工作的兰姆活现眼前。
兰姆著作不大多,最重要是那投稿给《伦敦杂志》,借伊里亚 (Elia)名字发表的絮语文五十余篇,后来集做两卷,就是现在通行的《伊里亚小品文》(The Essays of Elia)同《伊里亚小品文续编》 (The Last Essays of Elia)。伊里亚是南海公司一个意大利书记,兰姆借他名字来发表,他的文体是模仿十七世纪Fuller(富勒),Browne(布朗)同别的伊利沙白时代作家,所以非常古雅蕴藉。此外他编一本莎士比亚同时代戏剧作家选集,还加上批评,这本书关于十九世纪对伊利沙白时代文学兴趣之复燃,大有关系。他的批评,吉光片羽,字字珠玑,虽然只有几十页,是一本重要文献。他选这本书的目的,是将伊利沙白时代人的道德观念呈现在读者面前,所以他的选本一直到现在还是风行的。他还有批评莎士比亚悲剧同Hogarth的画的文章。此外他同玛利将莎士比亚剧编作散文古事,尽力保存原来精神。他对伊利沙白朝文学既然有深刻的研究,所以这本《莎氏乐府本事》[① 今译《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
]①,还能充满了剧中所有的情调色彩,这是它能够流行的原因。兰姆作不少的诗同一两编戏剧,那都是不重要的。他的书信却是英国书信文学中的杰作,其价值不下于Cowper Southey(柯珀·骚塞),Cray Fitzerald(菲茨杰拉德)的书牍,他那种缠绵深情同灵敏心怀在那几百封信里表现得非常清楚。他好几篇好文章《两种人类》《新同旧的教师》《衰老的人》等差不多全由他信脱胎出来。他写信给Southey说:“我从来没有根据系统判断事情,总是执著个体来理论。”这两句话可以做他一切著作的注脚。
兰姆传以Ainger(安杰)做得最好,Ainger说:他是个利己主义者——但是一个没有一点虚荣同自满的利己主义者——一个剥去了嫉妒同恶脾气的利己主义者。这真是兰姆一生最好的考语。
近代专研究兰姆,学兰姆的文笔的Lucus(卢卡斯)说:“兰姆重新建设生活,当他改建时节,把生活弄得尊严内容丰富起来了。”
十七年一月,北大西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