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文章的题目是五花八门的,通常事故,由伦敦叫花子,洗烟囱小孩,烧猪,肥女人,饕餮者,穷亲戚,新年一直到莎士比亚的悲剧,De Foe(笛福)的二流作品,Sidney(锡德尼)的十四行诗,Hogarth(霍格思)的讥笑世俗的画,自天才是不是疯子问题说到彩票该废不废问题。无论什么题日,他只要把他的笔点缀一下,我们好像看见新东西一样。不管是多么乏味事情,他总会说得津津有味,使你听得入迷。A.C.Benson(本森)说得最好:“查理斯·兰姆将生活中最平常材料浪漫地描写着,指示出无论是多么简单普通的经验也充满了情感同滑稽,平常生活的美丽同庄严是他的题目。”在他书信里也可看出他对普通生活经验的玩味同爱好。他说:“一个小心观察生活的人用不着自己去铸什么东西,‘自然’已经将一切东西替我们浪漫化了。”(给Bernard Barton[① 伯纳德·巴顿,兰姆的挚友。
]①的信)在他答Wordsworth请他到乡下去逛的信上,他说:“我一生在伦敦过活,等到现在我对伦敦结得许多深厚的地方感情,同你山中人爱好呆板板的自然一样,Straed(斯塔埃德街)同Fleet(舰队街)二条大街灯光明亮的店铺;数不尽的商业,商人,顾客,马车,货车,戏院;Covent(考文特)公园里面包含的嘈杂同罪恶,窑子,更夫,醉汉闹事,车声;只要你晚上醒来,整夜伦敦是热闹的;在Fleet街的绝不会无聊;群众,一直到泥粑(巴)尘埃,射在屋顶道路的太阳,印刷铺,旧书摊,商量价的顾客,咖啡店,饭馆透出菜汤的气,哑剧——伦敦自己就是个大哑剧院,大假装舞蹈会——一切这些东西全影响我的心,给我趣味,然而不能使我觉得看够了。这些好看奇怪的东西使我晚上徘徊在拥挤的街上,我常常在五光十色的大街中看这么多生活,高兴得流泪。”他还说:“我告诉你伦敦所有的大街傍道全是纯金铺的,最少我懂得一种点金术,能够点伦敦的泥成金——一种爱在人群中过活的心。
”兰姆真有点泥成金的艺术,无论生活怎样压着他,心情多么烦恼,他总能够随便找些东西来,用他精细微妙灵敏多感的心灵去抽出有趣味的点来,他嗤嗤地笑了。十八世纪的散文家多半说人的笑脸可爱,兰姆却觉天下可爱东西非常多,他爱看洗烟囱小孩洁白的齿,伦敦街头墙角鹑衣百结,光怪陆离的叫花子,以至伦敦街声他以为比什么音乐都好听。总而言之由他眼里看来什么东西全包含无限的意义,根本上还是因为他能有普遍的同情。他这点同诗人Wordsworth很相像,他们同相信真真的浪漫情调不一定在夺目惊心的事情,而俗人俗事里布满了数不尽可歌可叹的悲欢情感。他不把几个抽象观念来抹杀人生,或者将人生的神奇化作腐朽,他从容不迫地好像毫不关心说这个,谈那个,可是自然而然写出一件东西在最可爱情形底下的状况。就是Walter Pater(沃尔特·佩特)在《查理斯·兰姆评传》所说the gayest,happiest attitude of things[① 英语,意为“快乐,是面对事物的最佳态度”。
]①。因此兰姆只觉到处有趣味,可赏玩,并且绝不至于变作灰色的厌世者,始终能够天真地在这碧野青天的世界歌颂七帝给我享受不尽同我们自己做出鉴赏不完的种种物事。他是这么爱人群的,Leigh Hunt(利·亨特)在自传里说“他宁愿同一班他所不爱的人在一块,不肯自己孤独地在一边”,当他姊姊又到疯人院,家中换个新女仆,他写信给Bernard Barton,提到旧女仆,他感叹着说:“责骂同吵闹中间包含有熟识的成分,一种共同的利益——定要认得的人才行——所以责骂同吵闹是属于怨,怨这个东西同亲爱是一家出来的。”一个人爱普通生活到连吵架也信作是人类温情的另一表现,普通生活在他面前简直变成天国生活了。
Hazlitt在《时代精神》(The Spirit of the Age)评兰姆一段里说:“兰姆不高兴一切新面孔,新书,新房子,新风俗……他的情感回注在‘过去’,但是过去也要带着人的或地方的色彩,才会深深地感动他……他是怎么样能干地将衰老的花花公子用笔来渲染得香喷喷的;怎么样高兴地记下已经冷了四十年的情史。”兰姆实在恋着过去的骸骨,这种性情有两个原因,一来因为他爱一切人类的温情。事情虽然已经过去,而中间存着的情绪还可供我们回忆。并且他太爱人生了,虽然事已烟消火灭了,他舍不得就这么算了,免不了时时记起,拿来摩弄一番。他性情又耽好冥想,怕碰事实,所以新的东西有种使他害怕的能力。他喜欢坐在炉边和他姊姊谈幼年事情,顶怕到新地方,住新房,由这样对照,他更爱躲在过去的翼底下。
在《伊里亚随笔》第一篇《南海公司》里他说:“活的账同活的会计使我麻烦,我不会算账,但是你们这些死了大本的数簿——是这么重,现在三个衰颓退化的书记要抬离开那神圣地方都不行——连着那么多古老奇怪的花纹同装饰的神秘的红行——那种三排的总数目,带着无用的圈圈——我们宗教信仰浓厚的祖宗无论什么流水账,数单开头非有不可的祷告话——那种值钱的牛皮书面,使我们相信这是天国书库的书的皮面——这许多全是有味可敬的好看东西。”由这段可以看出他避新向旧的情绪。
他不止喜欢追念过去,而且因为一件事情他经历过那不管这事情有益有害,既然同他发生关系了,好似是他的朋友,若使他能够再活一生,他还愿一切事情完全按旧的秩序递演下去。他在《除夕》那一篇中说:“我现在几乎不愿意我一生所逢的任一不幸事会没有发生过,我不欲改换这些事情也同我不欲更改一本结构精密小说的布局一样,我想当我心被亚历斯的美丽的发同更美丽的眼迷醉时候,我将我最黄金的七年光阴憔悴地空费过去这回事比干脆没有碰过这么热情的恋爱是好得多。我宁愿我失丢那老都伯骗去的遗产,不愿意现在有二千镑钱而心中没有这位老奸巨滑的影子。”他爱旧书,旧房子,老朋友,旧瓷器,尤其好说过去的戏子,从前的剧场情形,同他小孩子时候逛的地方。他曾有一首有名的诗说一班旧日的熟人。
一班旧日的熟人
我曾有一些游侣,我曾有一班好伴,
在我孩提的时候,在我就学的时光;
一班旧日的熟人,现在完全失散。
我曾经狂笑,我曾经欢宴,
与一班心腹的朋友在深夜坐饮;
一班旧日的熟人,现在完全失散。
我曾爱着一个绝代的美人:
她的门为我而关,她,我一定不能再见——
一班旧日的熟人,现在完全失散。
我有一个朋友,一个最好的朋友,
我曾鲁莽地背弃他像个忘恩之人;
背弃了他,想到一班旧日的熟人。
我徘徊在幼年欢乐之场像个幽灵,
我不得不走遍大地的荒原,
为了去找一班旧日的熟人。
我的心腹的朋友,你比我的兄弟更强,
你为什么不生在我的家中?
假使我们可以谈到旧日的熟人——
他们有的怎样弃我,有的怎样死亡,
有的被人夺去;所有的朋友都己分离;
一班旧日的熟人,现在完全失散。
他说他像个幽灵徘徊在幼年欢乐之场。实在由这种高兴把旧事重提的人看来,现在只是一刹那,将来是渺茫的,只有过去是安安稳稳地存在记忆,绝不会失丢的宝藏。这也是他在这不断时流中所以坚决地抓着过去的原因。
兰姆一生逢着好多不顺意的事,可是他能用飘逸的想头,轻快的字句把很沉重的苦痛拨开了。什么事情他都取一种特别观察点,所以可给普通人许多愁闷怨恨的事情,他随随便便地不当做一回事地过去了。他有一回编一本剧叫做《H先生》,第一晚开演时候,就受观众的攻击,他第二天写信给Sarah Stoddart(萨拉·斯托达斯)说:“H先生昨晚开演,失败了,玛利心里很难过。我知道你听见这个消息一定会替我们难过。可是不要紧。我们决心不被这事情弄得心灰意懒。我想开始戒烟,那么我们快要富足起来了。一个吞云吐雾的人,自然只会写乌烟瘴气的喜剧。”他天天从早到晚在公司办事,但是在《牛津游记》上他说我虽然是个书记,这不过是我一时兴致,一个文人早上须要休息,最好休息的法子是机械式地记棉花,生丝,印花布的价钱,这样工作之后去念书会特别有劲,并且你心中忽然有什么意思,尽可以拿桌上纸条或者封面记下,做将来思索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