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部出版的书是《法国文学的界石》(Landmarks in French Literature),属于《家庭大学丛书》,所以照老例篇幅只能有二百五十六页。这书是于一九一二年与世人见面的,当时他已经三十二岁了。文学批评本来不是他的专长处,他真是太喜欢研究人物了,每说到微妙的性格就有滔滔的谈锋,无穷的隽语,可是一叙述文学潮流的演进兴致立刻差得多了。所以这本书不能算作第一流的文学史,远不如Saintsbury(圣茨伯里)的A Short History of French Literature(《法国文学简史》)同Dowden(多顿)的History of French Literature(《法国文学史》),他们对于各代的风格感到浓厚的趣味,探讨起来有说不尽的欣欢,因此就是干燥得像韵律这类的问题经他们一陈述,读起来也会觉得是怪好玩的。
可是这本素人编的文学史也有特别的好处,通常这类书多半偏重于作品;对于作家除生死年月同入学经过外也许就不赞一词,因为未曾念过多少作品的读者有时像听楚人说梦,给一大堆书名弄糊涂了,这本古怪的文学史却不大谈这些内行的话,单是粗枝大叶地将个个文学家刻画出来,所以我们念完后关于法国文学的演变虽然没有什么心得,可是心里印上了几个鲜明的画像,此后永远忘不了那个徘徊歧路,同时具有科学家和中古僧侣精神的Pascal,那个住在日内瓦湖畔,总是快死去样子,可是每天不断地写出万分刻毒的文章的老头子Voltaire,以及带有近世感伤色彩,却生于唯理主义盛行的时代,一生里到处碰钉子的Rousseau(卢梭)。所以这本文学史简直可说是一部文苑传,从此我们也可以窥见作者才气的趋向。还有从作者叙述各时代文学所用的篇幅,我们也可以猜出作者的偏好。
假使我们将这本小史同Maurice Baring(巴林)编的French Literature(《法国文学》)一比较,他这本书十七世纪文学占全书三分之一,十八世纪文学占全书四分之一,十九世纪只占全书七分之一,Baring的书十七世纪不过占四分之一,十八世纪只六分之一,十九世纪却占三分之一了,这个比例分明告诉我们斯特剌奇是同情于古典主义的,他苦口婆心向英国同胞解释Corneille(高乃依),Racine(拉辛),Le Fontaine(拉·封丹)的好处。为着替三一律辩护,他不惜把伊利沙白时代戏剧的方式说得漏洞丛生,他详论Boussett(博赛特)同Fontenelles(丰特奈尔)整本书里却没有提起Zola(左拉)的名字!这种主张最少可以使迷醉于浪漫派同写实主义的人们喝了一服清凉散。假使本来不大念法国作品的读者想懂得一点法国文学的演进,那么这本书恐怕要算作最可口的入门,因为作者绝没有排出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学究架子,却好像一位亲密的老师炉旁灯下闲谈着。
《法国文学的界石》不大博得当代的好评,七年后《维多利亚时代的名人》(Eminent Victorians)出版了,那却是一鸣惊人的著作,的确也值得这样子轰动文坛。在序里一劈头他就说维多利亚时代的历史是没有法子写的,因为我们知道得太多了。他以为无知是历史家第一个必要的条件,无知使事实变成简单明了了,无知会恬然地将事实选择过,省略去,那是连最高的艺术都做不到的。接着他就说他对于这个题目取袭击的手段,忽然间向隐晦的所在射去一线灯光,这样子也许反能够给读者几个凸凹分明的观念。他又说英国传记近来有点倒霉了,总是那种信手写成的两厚册,恐怕是经理葬事的人们安埋后随便写出的罢!后来就举出我们开头所述的那两要点,说他这本书的目的是不动心地,公平地,没有更深的用意地将一些他所认识的事实暴露出来。
这样子一笔抹杀时下的作品,坦然标出崭新的旗帜,的确是很大胆的举动,可是这本书里面四篇的短传是写得那么斩钉截铁,好像一个大雕刻家运着斧斤毫不犹豫地塑出不朽的形象,可是又那么冰雪聪明,处处有好意的冷笑,我们也不觉那个序言说得太过分了。他所要描状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名人是宗教家Cardinal Manning(曼宁),教育家Dr.Arnold,慈善家Florence Nightingale(弗洛伦斯·南丁格尔),同一代的名将General Gordon(戈登)。他一面写出这四位人英的气魄,诚恳同威信,一面却隐隐在那儿嘲笑那位宗教家的虚荣心,那位教育家的胡涂,那位慈善家的坏脾气,那位将军的怪癖。他并没有说出他们有这些缺点,他也没有说出他们有那些优点,他光把他们生平的事实用最简单的方法排列起来,用一种不负责任的诙谐同讥讽口吻使读者对于他们的性格恍然大悟。
诙谐同讥讽最大的用处是在于有无限大的暗示能力,平常要千言万语才能说尽的意思,有时轻轻一句冷刺或者几个好笑的字眼就弄得非常清楚了,而且表现得非常恰好。英国文学家常具有诙谐的天才,法国文学家却是以讥讽见长(德国人文章总是那么又长又笨,大概就是因为缺乏这两个成分罢),斯特剌奇是沉溺于法国作家的英国人,所以很得了此中三昧,笔尖儿刚刚触到纸面也似的悄悄写去,读起来禁不住轻松地微笑一声,同时却感到隐隐约约有许多意思在我们心头浮动着。斯特剌奇将一大半材料搁在一边不管,只选出几个来调理,说到这几段时,也不肯尽情讲去,却吞吞吐吐地于不言中泄露出他人的秘密,若使用字的经济,真像斯宾塞所说的,见文章理想的境界,那么我们谈的这个作者该归到第一流里去了。他真可说惜墨如金。其实只有像他这样会射暗箭,会说反话,会从干燥的叙述里射出飘忽的鬼火,才可以这样子三言两语结束了一件大事。他这个笔致用来批评维多利亚时代的名人真是特别合式,因为维多利亚时代的大人物向来是那么严重(难怪这时代的批评家Matthew Arnold一开口就说文学该具有high seriousness[① 英语,意为“极端的严肃性”。
]①),那么像煞有介事样子,虽然跟我们一样地近人情,却自己以为他们的生活完全受过精神上规律的支配,因此难免不自觉里有好似虚伪的地方,责备别人也嫌于太严厉。斯特剌奇扯下他们的假面孔,初看好像是唐突古人,其实使他们现出本来的面目,那是连他们自己都不大晓得的,因此使他们伟大的性格活跃起来了,不像先前那么死板板地滞在菩萨龛里,这么一说他真可算是“找出这些伟人,把他们身上的尘土洗去,将他们放在适当的——不,绝不是柱础上头——却是地面上”。崇拜英雄是傻子干的事情,凭空地来破坏英雄也有点无聊,把英雄那种超人的油漆刮去,指示给我们看一个人间世里的伟大性格,这才是真爱事实的人干的事情,也可以说是科学的态度。
三年后,《维多利亚女王传》出版了,这本书大概是他的绝唱罢。谁看到这个题目都不会想那是一本很有趣味的书,必定以为天威咫尺,说些不着边际的颂辞完了。就是欣赏过前一本书的人们也料不到会来了一个更妙的作品,心里想对于这位君临英国六十年的女王,斯特剌奇总不便肆口攻击罢。可是他正是个喜欢在独木桥上翻觔斗的人,越是不容易下手的题目,他做得越起劲,简直是马戏场中在高张的绳子上轻步跳着的好汉。
他从维多利亚是个小姑娘,跟她那个严厉的母亲The Duchess of Kent(肯特郡主)同她那个慈爱的保姆Fraulein Lehzen(弗洛琳·雷森)过活,和有时到她那个一世英才的外祖父King Leopold(利奥波德国王)家里去说起,叙述她怎么样同她的表兄弟Prince Albert(阿尔贝特亲王)结婚,这位女王的丈夫怎么样听了一位聪明忠厚,却是极有手段的医生Stocknar(斯托克纳)的劝告,从一个爱玄想的人变成为一个专心国务的人,以及他对于女王的影响,使一个骄傲的公主变成为贤惠的妻子了,可是他自己总是有些怀乡病者的苦痛,在王宫里面忙碌一生却没有一个真正快乐的时光,此外还描写历任首相的性格,老成持重的Lord Melbourne(梅尔本公爵)怎么样匡扶这位年轻的女王,整天陪着她,怀个老父的心情;别扭古怪的Lord Palmerston(帕斯顿公爵)怎么样跟她闹意见,什么事都安排妥贴,木已成舟后才来请训,以及怎样靠着人民的拥护一意孤行自己的政策;精灵乖巧的Disralie(迪斯雷利)怎么样得她欢心,假装作万分恭敬,其实渐渐独揽大权了,而且花样翻新地来讨好,当女王印行一本日记之后,他召见时常说:“We,authors……”[① 英语,意为“我们,作家们……”
]①使女王俨然有文豪之意;还有呆板板的Gladstone(格拉德斯通)怎么样因为太恭敬了,反而招女王的厌恶,最后说到她末年时儿孙绕膝,她的儿子已经五十岁了,宴会迟到看见妈妈时还是怕得出汗,退到柱子后不敢声张,一直讲到女王于英国威力四震,可是来日太难方兴未艾时悠然死去了。这是一段多么复杂的历史,不说别的,女王在世的光阴就有八十一年,可是斯特剌奇用不到三百页的篇幅居然游刃有余地说完了,而且还有许多空时间在那儿弄游戏的笔墨,那种紧缩的本领的确堪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