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再出府去见杨修,也没再去见子建。子建以瞧睿儿的名义,来过府里几次,我都避而不见,全让婉儿接待了他。每回子建刚走,子恒便来将我抱起,兴奋的转着圈。
“。。。好宓儿,你终于回来啦。。。”
郭氏在府里的地位比以往更高了,我知晓这是子恒对她的补偿,或许子恒绝情,但并非无情。他对郭氏多少是有些爱的吧,若不是我以死相逼,他是决不会那样残酷对她的吧。我并无计较,杨修一直在心里,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建安十九年,子建被封为临淄侯,一份永享富贵却远离权势的头衔,正如杨修所料,想来丞相如今的魏公对子建已是彻底放弃了。我不知晓这其中是否有子恒的功劳,但无论如何,如今的子建已远远不是子恒的对手了。
平平静静中,岁月依旧飞快流逝,转眼睿儿已有十一岁了,再要不了几年,他便就成年,可以保护自己了,我也就能安心的去陪杨修了。这一年是建安二十一年,曹操进封为魏王,同年,子恒再次随他的父王统率大军南下攻吴。
子恒走后,府内外的事情都有郭氏负责掌管,不过我院内的事除外,子恒在他的府里给予了我绝对的自由。如此一来,我与郭氏便基本不会相见,只要她不来为难我,我是绝对不会为难她的。
这几年,每到开春的时候,我都会来到与杨修游玩过的湖边,初春的湖边,银装尚未褪尽,有种素抹的美,景色依旧,只是不见当时人。微风从湖面迎面吹来,夹杂着点点的寒,依旧吹不散我微锁的眉心,愁眉均为他而锁,却是来去两种情。身后突然一阵暖,我惊喜的回头,却不是杨修,一滴泪凄然而落。
“春寒料峭,怎么穿这么些就出来了!”
子建说着正将他的披风在我的衣襟前系好,动作轻柔有力,满眼的怜惜与责备。他该有二十五了,除了眼角眉心的几缕沧桑外,他依旧如朝阳般亮丽俊美。如此的他,得叫多少姑娘伤了芳心。
“你怎么来了?”我与他隔着些距离,沿着湖边并肩走着,脚步缓慢。
“心系一人,所以来此,没想就真的碰见了。”
他的语气里突然有种杨修那般的静腻,我停下脚步惊异的看着他。他回以我温润一笑,笑容竟是那样的出尘。他随即牵起我的手,漫步前行。我没有挣脱,他的掌心温暖亦温柔,让我不觉想起杨修温暖的怀。
“宓儿,其实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明白,为何走进你心里的是杨修,而非我。他能做的,不能做的,我统统都可以为你做。直至那日你问我是否懂你,我想了很久,也问了自己很多次,才发现我真的并不十分懂你。全城戒严的时候,他得知城外的你可能有危险,但他手中却无半点兵力,所以来求了我,而那时的我亦是受命不得出城的,但为了你,拼死我也要出城,而我却要杨修答应我一个条件,此生永不与你再往来,没想他即刻便答应了。出城之前,他对我说,也是他于我的最后一句话,‘一生平安淡定,强过一切,切勿执着不放/想来,那日的他已经预知了今日的我,而他的死应该也在他意料之中。
宓儿,其实杨修不必死,他可以带着你远走高飞,他做得到,而他却选择这样一种方式保护你、成全你。如今我才懂得,爱你,不是给予你我想给予的一切,而是给予你需要的、想要的,亦是成全你。。。。。。”
子建又说了什么,再也无法听见,浓烈的悲伤与悔恨,将我浸染的极近麻木,杨修,我的爱,我此生唯一的美好,我却害得你长眠于地下。双眼已模糊,身子微微颤抖着,此生我都不会原谅自己曾经对杨修的绝情。杨修,你留下的亏欠,我来弥补,我一定会让子建远离纷争,过上他该有的闲适生活;我定也会让陌,早日成家生子,过上妇贤子孝的日子。
萧瑟的我突被子建揽入温暖的怀,泪水便湿了他襟前一片。
“宓儿,别哭,你还有我,我再不会为难你,如今你只想守护睿儿长大,那就让我来陪护着你,一起看着睿儿长大。”
耳边突然响起杨修的温言话语:“。。。。修永不会离开娘子,亦不会为难娘子,修此生只会做娘子需要的那个人,如今知己便是娘子身边最紧要之人,修便就是娘子的知己。如若将来,娘子疲 惫了,修也定是那将娘子带离烦乱、终身相惜之人。。。。”
闭上眼,任泪水肆意的流,伸出双臂将面前的温暖紧紧抱住,杨修,定是你回来了,对吗?
回去的时候,我拒绝了子建的相送,他没有坚持,温润的笑容,确实有些像往日的杨修,但那毕竟不是他。
寻了一日,打算去瞧瞧杨修和陌,子恒出征后,我一直想去,但府里下人基本都是郭氏的人,我的出入仍旧不便,幸好这些日子,郭氏渐渐将她的人调离了我的院子,虽然人丁稀薄,却难得自在,我的院子旁就有个出府的侧门,那里竟也没有下人看守,想来郭氏是希望我自生自灭吧。
杨修的墓前,生出了一些浅浅的杂草,墓碑上也染了尘土,顾不上心酸,我撩起衣袖,便迅速的跪地将杂草拔去,婉儿要来帮我,被我一手推开。他向来喜好雅洁清幽,何时遭过这等罪,用绢帕擦着墓碑上鸟儿留下的粪土,我再也忍不住,心酸的落泪。
陌已经不在了,但花园里的花依旧鲜活整洁,想来他走的并不久。也好,定是有了家室才不便于此,如此杨修也能安心了。
此后,我每隔几日便会来杨修的墓前,为他扫墓。起先几次,都有婉儿陪我,后来我就没让她去了,能独自静静的陪着杨修,是如今的我仅有的幸福。可时光总会在不知不觉中飞快溜走,我时常会待到入暮时才离去。
那一回晚了些,入城后,街上的行人已极少,店铺也全部打烊了,黑乎乎的街面,让人不由得生畏。突然一个黑影窜到眼前,我惊呼出声,随即转身欲逃离,可身后已立了两名男子。
“小娘子,此等深夜在外,可是无家可回,不如随哥哥们回去,让哥哥们好好疼疼你。哈哈。。。”
淫语浪笑中,他们刚要向我靠近,突被一名矫健男子,从身后,一脚踢开一个。几乎同时,另一个方向,又一名男子冲入,将另两名淫徒踢飞。我惊呆的站在原地,闭着双眼,捂着脸颊,浑身瑟瑟发抖。
“宓儿(娘子)!躲到旁边去!”后来的两名男子同时对我喊道。
我从惊呆中抬起眼,望向他们,那名身姿矫健的男子,很让我眼熟,一张脸被浓浓的胡须遮了大半个去,让我怎么都想不起来。而另一位,我再熟悉不过了,他便是子建。只是他们怎么会突然出现?
没过片刻,打斗便结束了,子建本要将他们送官府,被我拦下了。
“子建,算了吧,放了他们。”我是曹丕的正室夫人,如今深夜在外,无论如何也是说不清楚的。
好在子建理解,看着我温润一笑,便只教训那些淫徒几句。那三人从知道他是陈思王时,就一直在认错,不停的磕头。
我不知该如何向子建道谢,我欠他的实在太多,早在邺城曹营时他就救过我一命。
“宓儿,若不是你,我还真不知晓,我们邺城也会有如此胆大淫徒。还真得谢谢你。”
他似是不经意的说着,却让我的心里好过了些许。会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着此刻的子建像极了杨修。
“未必是大胆淫徒,只怕是受人指使!”
大胡子的声音,我很熟悉,但看着那张脸,依旧叫我陌生。我原以为他是子建的侍卫,眼下看来并不是,可他怎会认得我。
子建有些怒的看着他,眼里另有些意味,他便就没再言语,真是有默契。
“不知恩公住何处,日后好登门道谢。”
大胡子依旧没有言语,子建却有些玩味的看着我笑说道:“跟你住在同一个府内,我若没猜错的话,他该是时时护在你左右,只是你瞧不见罢了。”
我更加迷糊了,时时在我身边,我怎么从没瞧见过。却听大胡子有些惊讶的看着子建说道:“你。。都知道!”
“不知道,我会任由着你在她身边!我会放心她每回独自回府!”
我更加迷糊了,时常不见的子建,仿似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
“子建,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停下脚步,面对着他,振振道。
他将双手握住我的双肩,示意我别激动,笑对我的面容已恢复温润。
“宓儿,你一个人在那府里,我实在放不下心,所以才会暗里护在你左右,没想却碰上了他。”
所以那次湖边并非偶遇,若不是见我衣着单薄,子建怕是不会出现在我面前,难怪他没有坚持送我回去,原是他知晓大胡子护在我身边。
“你认得他的,他是陌,杨修视如兄弟的侍卫!”说道最后一句,子建意味深长的看着陌,似是还有些怒。
陌的表情被掩盖在一片胡须下,我瞧不见,但他的眼神十分坚定。
“陌对娘子绝无非份之想,也不会做出不轨之事,陌不过是想娘子周全,此也是公子所愿!”
“我知道,否则不会由着你在她身边。不过你最好永远记住你说的话!”
我极少见到子建这般严肃。他居然怀疑陌对我有男女之情,有些不可理喻,不过我并不关心这些。
“陌,你刚才说的‘受人指使’是什么意思?”我没有忘记适才陌说到此时,眼里透出的肯定。
“没什么,宓儿,他胡乱猜想的。”子建急着抢回道。
“陈思王,你不觉得让娘子知晓会更安全些吗?!”陌的声音肃冷。
子建突然跃至陌的面前,伸手抓住陌的衣襟,眼神愤怒。
“你不知道一入侯门深似海吗?!如今她孤独一人承担一切,还不够凄凉吗!你还要她整天活在提心吊胆中,是不是?!!”
“做什么?!子建!快撒手!”我奋力的掰着子建攥住衣襟的拳头,却未能让它松开丝毫。
“是陌糊涂!陌甘愿受罚,亦要感谢陈思王的提醒!”
“与其让她担惊受怕,不如我们多做些,多尽些心便是!我原以为你都懂得,没想却是这般糊涂!!”
两人完全无视我的存在,此刻陌已羞愧的低下眼帘,子建握着的拳头也不再那么紧,可我依旧掰不开。
“下回若再这般糊涂,我决不会再让你留在她身边!”
“够了!!子建,你走开!”
我站在他们中间,用力推打着子建,他顿时松开拳头往后退了几步,一双手在空中犹豫着是否要扶住我。
“你慢些!别伤着了!我退开便是。”
我没理睬他,转至陌的面前,直直的盯着他道:“陌,你说!谁要害我?!”
一片沉默。
“好,不说是吗,那我就去问她,除了睿儿,我已将一切都让于她了,她为何仍要害我!”
除了郭氏,我再想不出还有谁要加害我。
“宓儿,不可!会打草惊蛇!”
我静静的等着他们将真相告诉我。
陌说郭氏将下人们都调离,无非是想让我有机会多出府,然后伺机谋害。没错,就是害我也不该在府内动手,否则子恒回来追究起来,她脱不了干系,毕竟是她在管家,但如若我能死在外面,又是擅自出府,那她则不会有任何牵连。子建说那回湖边若不是他护在我身边,我怕已再次落入湖里而死。
“宓儿,别怕,有我在,你决不会受到伤害!”
我看着他们安心一笑,如今郭氏只是要我死,而不会加害睿儿,我便安心了,哪会在乎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