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实在是好季节,虽说这个城市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冬天,深秋却让人觉得有滋有味。梧桐树杈上都挂满金褐色的叶片,风一吹,悉悉索索地轻轻响,如同恋人互诉衷肠。
平时闲散惯了的云珈到了周末就在家里呆不祝偏偏这个时候,许小诚就职的会计师事务所临时安排加班,分身乏术。大小姐情绪低落,但近乎条件反射,刚挂下电话,她就软磨硬缠拖着我一起出门,虽说自称“我不是闲逛,而是要添条围巾添副手套”,但她衣帽间里早已有一个满满当当的抽屉放着款式颜色各异的冬日两件套——也是事实。
“啊,李瞳,那里新开了家碟片店,去看看!”
走在路上,云珈兴致高昂,我不禁同情平日里被差遣得够呛的许小诚。
“我说……架子上有多少碟片你还没有看完……”
不等我说完,云珈的注意力又被刚刚走过的小女孩吸引住:“你看啊李瞳,这件衣服很可爱的啊,决定了,我要去买童装!”
“不好意思,童装不收腰,而且,就算你……”
“呃,李瞳,我们吃完下午茶再回去吧,街角新开了必胜客!”
“出来前你不是说……”
“啊,忘记正事了,要去买围巾!嗯,不冲突,那里也有吃饭的地方,我们走!”
这个丫头!根本就没有听人说话!啊,幸亏她还记得自己为什么出门的啊!
云珈住的小区,离开商业区不远,就算是老奶奶一样慢吞吞地走,半个小时也到了,更何况一个星期中只出门做过一次陪同翻译,从而精力多少有些旺盛过头的云珈。
刚刚走进商场餐饮区,前一秒还蹦蹦跳跳的云珈突然停住了脚步。
顺着她的视线,我看见一行四人从星巴克里走出来,城市初起步精英的年纪,初起步精英的假日休闲装扮。那些男人,个个意气风发,难得的是,粗粗一扫,竟然都还身姿挺拔,长得不错。不过,理论上来说,云珈这样的,从小接触的人不少,应该不至于……
然而,“怎么了”还没有问出口,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云珈犹豫片刻,突然笑了,她伸出手,以无人可以模仿的优美姿态朝那个方向招了招,声音清亮:“喂,安以陌!”
安以陌……
被叫到的人循声回头。终于,我见到了这个名字的主人。
他向云珈走去,眼瞳清澈,唇线柔和。或许是他笑得太过浅淡,竟让我觉得他并非真心想笑,嘴角上扬成小小弧度最多不过是个习惯。
“真巧,在这里碰到你,云珈。”
“嗯,是埃啊,谢谢你……我是说,生日礼物。”
云珈安安静静地开口讲话。我看着她——那不是平时的大小姐,而是她生日那晚惊鸿一现的陌生女孩。
“电话里不是已经谢过了。没事,当年说好要送的。对了,这位是?”
“嗯,李瞳,现在和我一起祝”
“这样。”安以陌向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又转向云珈,“呵呵,有人一起住了,以后就算半夜打雷也不用怕了。”
“切!我什么时候怕过。”
云珈说着,头一扭,像只炸了毛的猫。
安以陌并不追究,一笑带过。
两人只隔着三、四步的距离,却没有人想要再迈近一步,没有人想要伸出手。
“什么时候的飞机?”云珈低下头,语气忽然又变了。
“明天晚上。十点半。”安以陌的声音像是流动的空气,包含一切叹息甚至私语,却又什么都没有。
“我不来送了。否则你会很困扰……呵呵,既然已经分手那么久……呃,他们在等你吧?”云珈向安以陌身后扬了扬下巴,没等回答,她向前小半步,随即伸出手,“那么祝一切顺利,要加油哦,工作!”
“啊,谢谢,也祝你一切都好。”安以陌迟疑了一下,伸出手,和云珈握了握,嘴角微微抿了起来。
“应该抱一下的,以后就真的不会见面了,这样就算真的彻底分手了吧……”云珈低声嘟囔,然而她随即又笑了,眉毛一挑,歪了歪头,“呵呵,别那么当真的表情,玩笑的玩笑的!嗯,我和李瞳走了啊,再见!”
说着,她利落地松开手,拉过我就走,向后挥挥手,却没有回头。
然而走了不过十米,她忽然又停住了,幽幽开口:“李瞳,我可不可以回头,就一下……”
我想,她并没有真的在问我。
她抬起手——刚才和安以陌握过的手,怔怔看了看,然后任由这只手以一种可以称为无可挽回的姿态捶落下去。
我以为,她会沉默下去,或者干脆哭出来,然而她扬起满不在乎的云珈式的微笑——“啊,我饿死了,快找地方吃饭去!”
是她自己不允许自己回头,所以,在她落荒而逃之后,安以陌是否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以及那时那刻他脸上的表情,她都不得而知。
我又一次目睹了两个人分手。
亲眼看过,或者听人说过很多种分手的场面,甚至还能够想起我自己的。我和过去的恋人一起吃了最后一顿饭,他说要送我,我婉言拒绝,然后我们走到路口,走向自己的方向,人来人往,而我和那个人也就此结束。
所有经历过这样场面的人,都有一种独特的方式来面对。或者是在瓢泼大雨里漫无目的地走到半夜,或者是赌气一样挖冰淇淋吃,或者而拼命购物。电视里就是这么放,文章里就是这么写,就是有这么多人跟着做——好像第二天用不着上班,好像从来不担心自己的消化系统和体重,好像刷信用卡不是花钱。不管这些场面多么俗套多么典型,那么多人都这么做,归根结底,因为有用!
而云珈,似乎是例外。对此,或许我只能说,因为那是云珈,或者,因为那是我无法弄明白的——安以陌和云珈。
那天下午,以及晚上,一切都正常得让我觉得不安。
第二天晚上,许小诚照例和云珈看完一场电影以后回家“开烹饪培训班”,吃过晚饭,又照例端上泡好的红茶。
“小诚,帮我加糖,我够不到。”云珈把茶杯轻轻推过去。
“哦。”许小诚夹了块方糖放进云珈的杯子,又切了半块加进去,“喏,拿去,加好了。”
云珈并不接杯子,却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嗯?”许小诚笑了笑,有些尴尬地移开目光,“哦,李瞳姐,你要不要也加点糖。”
“许小诚,是谁告诉你的?是谁告诉你,这个牌子的方糖,我喜欢加一块半!”
“……你知道的。学姐,你真的不去送他?”许小诚看了看客厅的钟,“现在还来……”
许小诚的话没有说完,云珈突然站了起来,左手一把拉住他的手,又覆上另一只手,紧紧握住,过了很久才开口说话。
“那他有没有告诉过你,如果有人突然握住你的手,就不要让她放开,不管她自己是不是先放开了,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都千万不能放开……”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坐在沙发上看云珈“收了”没看的盗版动画碟,《秀逗魔导士》,据说是云珈初中时候的最爱。
我照例无视体重吃薯片,云珈照例在吃与不吃中痛苦斗争,许小诚照例在十一点前起身说再见然后回家。
一切正常。